她的母親對桑有安應是早就放下了,不能釋懷的,是曾經有過卻又驟然失去的富貴和體麵。
董氏臉色一白,倏地一下站起,抖著唇:“你又如何能懂,一夕之間,你的祖父母你的舅舅姨母,死的死,病的病,流放的流放,那時你的母親我才過完十歲生辰,那些官差闖進來,要把我抓走,我母親把僅剩的一點家當全都拿出來,才換來我的一絲生機,不然現在哪來的你,你的母親怕是還在教坊裡給官老爺唱曲,供人取樂,亦或者早就身殞在破草屋裡。”
若不是吃過非人的苦,誰不想做個承歡父母膝下,天真爛漫萬事不愁的好姑娘。
董氏也想,可他們給過她機會嗎。
“你父親又何嘗不是,虧得他爭氣,在外掙下屬於自己的產業,不然一個次子,無官身又沒多少私產,也就比庶子強點,這個家裡,又哪來他說話的份兒,他沒地位,我們娘倆就更沒,誰又把我們放在眼裡。”
董氏紅了眼圈,眨眨眼,仰頭,逼退眼角那點濕意。
桑柔沉默下來,良久,低低道:“是女兒心窄,想岔了。”
“不,你不是心窄,你是七巧玲瓏心,思慮過度,反倒把自己困住了。”
說罷,董氏轉過身:“我這就同你父親講去,他晉世子要怎麼想,是他的事,我們不稀罕,還有那個勞什子貴妃,我們也不做,就不信他還能從江中調兵打壓我們不成。”
桑柔看著董氏輕顫的背影越走越遠,越走越急,身子仿佛脫力般許久未動,也未再有隻言片語。
直到青芷端著湯藥進屋。
桑柔有了些力氣,坐起把藥喝了。
青芷給她遞來蜜餞,她搖頭,咂咂舌,待嘴裡的苦味漸漸退去,她才問道:“寶成縣主可有捎話來?”
青芷回:“明柳送了東西來,夫人收了,回了謝禮,沒叫人進。”
往常,董氏極其待見寶成縣主,巴不得她多來府裡走動,可這回,出了這麼檔子鬨心的事,董氏就沒多少心情了。
寶成縣主送來的補品,董氏叫人擱到櫥櫃裡,不打算給桑柔用。
因著前世對寶成的愧疚,桑柔雖然也惱好友的自作主張,但要責怪也談不上,畢竟,她重生這一遭太過離奇,說出來怕沒人信,反倒以為她腦子有問題,或者中邪了,說了,也隻是多生事端。
寶成手裡那封信,她必然得要回來,不然留在那裡,就是她少女懷春,對晉擎有意的證據,一輩子也甩脫不了。
正好,就借這個契機。
“你把筆墨拿來,我寫封信,你叫個可靠的人送到縣主那裡,務必看著她親自收下。”
是夜,淮河上畫舫星羅密布,長龍一樣的小船,波光燈影中,影影綽綽,將河麵照得宛如九天上的銀河。
絲竹弦樂,笙歌音嫋嫋,好不熱鬨。
靠西岸的口子上,停了一座異常精美華麗的畫舫,重樓疊翠,描金泛波,且岸邊立著不少手持兵器的府兵,這些府兵分為好幾家,來自各大州府,著的兵服也不一樣,幾隊人馬各自守備,互不寒暄,大有對峙之勢。
不止桑有安,另外幾大州的刺史也來了,還有各地總兵,都是江南排得上號的人物,算是遲來的接風宴,專程款待晉擎。
諶文傾身,將主子案上的杯盞斟了個半滿。
晉擎握盞,起身,郎朗道:“在座各位皆比吾年長,吾自飲三杯,敬諸位。”
眾人紛紛舉杯:“世子客氣了。”
晉擎一飲而儘,手腕一轉,杯底已空。
“今夜隻為暢飲,不彆苗頭,也不爭鋒,請諸公吃好喝好。”
寥寥數語,分明是客,卻更有主家的派頭。
“既然世子這樣說了,那我就不拘著了,有個疑惑還想請世子解答,”餘杭刺史魏延平清咳一聲,在晉擎似笑非笑又分外專注的凝視下,梗脖子道,“聽聞晉家已在江中屯兵五十萬,遠超地方州府應有的規製,敢問世子,晉家這般,意欲何為?”
話落,四下靜寂。
眾人把酒抿著,默不作聲,卻是各有心思。
桑有安身為這場筵席的組織者,輕咳了一聲,將視線一轉,落到最末位的弟弟頭上。
“二弟,這菜怎地還沒上全,你還不快去催催。”
桑有為沒有官身,硬被兄長叫來幫著應酬,又插不進話,悶聲飲了不少酒,正是上頭的時候,突然被點名,猛地一抬頭,望向上座豐逸俊秀的年輕男子,一股氣血蹭地直衝到腦袋頂。
“世子,我們小門小戶,實在配不上,管你們晉家多少兵,我女兒是不嫁的,貴妃也不稀罕做,世子還是另尋他人吧。”
話一出,席上更是鴉雀無聲。
有人驚得杯盞掉落,咣咣幾下,濺了一地的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