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初見陸世澄。(2 / 2)

聞此一生 凝隴 9542 字 2個月前

鄧院長直起身說:“沒什麼大礙了,但最好在急診病房觀察一晚。請拿床被子來給她蓋上,路上一定給她保溫。”

她的話顯然很有威望,喬家人立即令人去取被子。好不容易送走露易莎,有位女眷就問喬寶心:“說好了今晚由這洋人打頭陣,這下好了,你趕快想想換什麼節目。”

另一位長輩仿佛有點幸災樂禍:“你母親常說你是族中最聰明的一個,這次特地請你幫忙給老爺子祝壽,結果呢,還沒開場就出這樣的亂子,你祖父剛才還好奇你給他準備了什麼樣的驚喜,這下白高興了。”

喬寶心臉上一陣紅一陣青,轉頭望望身邊的聞亭麗,忽道:“我早做了兩手準備,露易莎病了,可現場還有一位會唱歌的才女。”

說話間把聞亭麗推到前麵:“我這位同學的歌喉可是不輸露易莎小姐噢。”

聞亭麗一驚。可她當即看出了喬寶心眼睛裡的哀求,聯想到剛才那幾個喬家長輩暗中貶損喬氏母女的話,心裡頓時明白了,喬家枝葉繁亂,喬寶心多半也有她的難處。

“亭麗……求你……”喬寶心滿臉歉意,緊緊握住聞亭麗的手。

聞亭麗擔心她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好吧……我試試。”

喬寶心明顯鬆了一口氣,領著聞亭麗向花園中央走去,黃遠山迎上來擔憂地說:“聞小姐,你先前練習過這首歌嗎?那可是《green sleeves》,伴奏隻需一架鋼琴,相當考驗歌喉,而且歌詞是話劇式的一長串英文,萬一中途忘了詞……”

可就要當眾丟臉了。

恰在此時,喬太太和小姑子李太太聞訊而來,接話說:“這位聞小姐既然敢應承,那就說明她對自己有這份信心,正好老太爺和老爺都在二樓,推開窗戶就能欣賞到聞小姐的表演,聞小姐,請吧。”

話說到這份上,聞亭麗不上也得上了。

她並不認為一首歌就能讓喬太太對她改觀,但是喬太太既然存心刁難她,她也不能臨陣脫逃。

她看出黃遠山是真的擔心她,為著這份友善,她對黃遠山笑了笑,泰然對樂隊點點頭,琴師仿佛也很好奇聞亭麗究竟行不行,手一抬,音符流水般傾瀉而出。

聞亭麗走到鋼琴邊,將手搭在琴邊,很隨意地唱出第一句。

“Alas my love, you do me wrong。”

她是那種微沙的嗓音,往日裡說話也有點像傷風似的,這會兒溫柔淺唱,自有一種淒蕩的迷人腔調。

花園裡驟然一靜。這歌聲仿佛自虛空裡伸過來一隻小手,在人們的心上輕輕摸了一把。那是一種酥到耳根裡的奇妙體驗,原本在交談的,不自覺停止了交談。

儘管這首歌是訴說愛意的,但那音調清雅得讓人想起兒時耳邊母親的呢喃,

全場啞默無言。歌聲之所以能打動人心,除了需要高超的技巧,更需充沛的感情,很顯然聞亭麗的歌聲有這樣的感染力,唱到淒婉處,她眉眼中也滿是悲傷,唱至高興處,又如夏日枝頭的鳥兒那樣活潑。

二樓的窗戶被人推開了,樓上的人也在無聲聆聽。

“Greensleeves now farewell adieu

God I pray to prosper thee

For I am still thy lover true

Come once again and love me.”

一曲歌罷,有人率先鼓起掌來。原來喬杏初不知何時來了,遙遙地立在那裡含笑望著聞亭麗。這一來,其他人也紛紛鼓掌。

喬寶心也是與有榮焉,她很快帶著幾個人圍過來,歡快地對聞亭麗說:“這位是慈心醫院的鄧院長,她老人家剛才一個勁誇你唱得好呢。”

鄧院長比聞亭麗想象中要隨和,主動跟聞亭麗握手:“當年留學時經常在宿舍裡聽這首曲子,你的歌聲勾起了我的很多回憶,謝謝你給我帶來如此愉快的一次體驗。”

聞亭麗才要說話,那邊有女眷過來請道:“院長,這邊風大,您先到那邊喝口熱茶再慢慢說。”

剩下的女孩依舊圍在聞亭麗身邊,喬寶心拉過一個穿白色洋裝的女孩:“這是莉芸姐,她想認識你。”

聞亭麗細細看她一眼,露出甜美笑靨:“我叫聞亭麗,很高興認識你。”

白莉芸十分斯文:“寶心說你跟她一樣大,那你也叫我莉芸姐好了。”

黃遠山趁機湊過來:“聞小姐,還是那句話,你要不要認真考慮考慮我的建議?我正愁公司裡沒有幾個會說英語的明星。”

“黃姐,你怎麼又來了?”喬寶心嚷道。

大夥都笑起來,一乾人中,隻有喬太太臉上毫無笑意。

聞亭麗看在眼裡,不免有些沮喪,她的表演非但沒打動喬太太,看上去喬太太好像更討厭她了,可她到底哪裡不好了?

一個老管事匆匆走到喬太太和李太太身邊說了幾句,喬太太忙說:“告訴老太爺和老爺了嗎?”

老管事點點頭。喬太太大大地鬆了口氣,衝身邊的李太太使了個眼色。

聞亭麗暗覺納罕,喬杏初也過來了,黃遠山還在那裡說:“聞小姐,要不這樣吧,你先到我們黃金劇院登台試一試?就當平日在學校裡彙演一樣。”

喬杏初笑道:“你怎麼還沒死心,人家亭麗可不想當演員。”

話裡是不加掩飾的親昵。白莉芸驚訝地看看喬杏初,又看看聞亭麗。

喬太太臉色愈發難看,提高聲調對身邊的李太太說:“三妹,你覺不覺得聞小姐有點眼熟?”

李太太忙頷首:“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她有點像我之前在見過的一個故人,那人好像叫……叫什麼阿柔。“

聞亭麗心臟猛地一縮。“阿柔”這兩個字仿佛寒冬臘月的風,冷颼颼地向她吹過來。

她們怎麼會知道“阿柔”?!

她長到這麼大,隻聽過一次這個名字,那是幾年前的一個深夜,父親和母親不知為著什麼事吵嘴,父親氣呼呼道:“為何不許我叫你阿柔?你彆忘了,當年我在南京紅粉香樓認識你的時候,你的花名就叫阿柔,我偏要叫阿柔,阿柔、阿柔、阿柔。”

“啪——”的一聲,母親給了父親一個耳光,父親“咚”的從床板上摔落下來。

“酒醒了嗎?!”母親厲聲喝道。

父親的聲音一下子變得軟綿綿的:“我……我醒了,老婆,你千萬彆生氣,氣壞身子不值當,我灌黃湯把腦子都罐壞特了,要不你多打我幾下。”

躲在門外的聞亭麗聽到此處,早已是睡意全無。

紅粉花樓?那是什麼地方?

母親為何會有什麼所謂“花名”?!

她隻覺得心驚肉跳。

在她的心目中,自己的媽媽跟彆人的媽媽沒什麼兩樣,隻不過姆媽因為早年生病臉上落了疤,不大像彆的太太那樣喜歡四處串門,但媽媽天性樂觀隨和,從不自尋煩惱,父親敬她愛她,家中事事都由母親做主。

她無法想象這樣開朗幽默的母親會有什麼不願提起的過往。

第二天起來,聞亭麗暗中留神母親的神態,可母親照常在庫房裡算賬,父親照常在前頭招呼客人,兩個人都神色如常,仿佛昨晚的吵鬨隻是她的一場夢。

那之後,家裡的生意越來越好。聞亭麗再也沒從父親或是母親口裡聽到過“阿柔”這個名字。

但父親的那番話時不時會竄上她的心頭,儼然一根刺紮在肉裡,拔都拔不出來。她不是沒想過找母親當麵問個明白,可每回望見母親臉頰上的傷疤,不知為何又不忍心問出口。

慢慢地,她也就把這件事撂下了。

如今驟然從喬家人的口裡聽到“阿柔”這個名字,由不得她不膽寒。

會是巧合嗎?不,喬太太和李太太的表情表明她們是故意提起這件事的……

她感覺身上陣陣發冷,忽被人輕輕推一把,一抬眼,就對上喬杏初焦灼的目光:“你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哪裡不舒服?”

聞亭麗定著一雙大眼睛,半點笑容都擠不出來。

忽然想起之前在花園裡見過邱大鵬的身影。

對了,邱家當年是跟母親父親一起逃難到上海來的,家裡的底細邱大鵬絕對知道不少,母親曾經叫過“阿柔”這個名字的事,說不定他也知情,這老男人心胸狹窄又一貫嘴碎,這件事一定是他說出去的。

難道說,那個紅粉花樓真是……

她心中亂成了一鍋粥,心疼母親是一方麵,迫切想弄清真相是另一方麵,怔怔看向喬杏初,喬杏初目光裡滿是詢問。

她又看看喬寶心、陳艾莎、劉其珍、白莉芸、黃遠山……還有不遠處的鄧院長……

大家都在擔憂地望著她。

卻又聽喬太太說:“我看著不大像,阿柔不是早就死在日本了,也沒聽說她有什麼親戚。”

話是笑著說的,可她看著聞亭麗的眼睛裡分明隱含威懾。

聞亭麗暗暗咬緊牙關,她明白了,她要是再不走,喬太太會毫不顧忌將這件事當著所有人的麵揭發出來。

人言可畏,她還想在秀德中學好好念下去呢。

想到此處,她稍稍冷靜一點,勉強擠出笑容,但笑容隻是曇花一現:“很抱歉,我有點不舒服,恐怕要先走一步了。”

說完這話,她低頭推開喬杏初就向外走。

喬杏初情不自禁跟上去,卻聽那邊有人道:“站住!”

卻是一個中年男子推著一位坐著輪椅的老人進了花園,喬家人忙一窩蜂迎上去:“老太爺。”

老人冷冰冰地望著喬杏初:“你過來,我有話要問你。”

“祖父!”

看來這就是喬家的當家人喬培英了,聞亭麗維持著風儀勉強行了一禮,急速向花園外走去。

走著走著,變成了跑。

跑著跑著,發絲遮擋了她的視線,她抬手胡亂抹了一把,驚覺自己滿臉是淚,低頭跑到大廳,就聽到管事說:“快去告訴老爺和太太,陸小先生來了。”

聞亭麗依舊低著頭,因為她必須低著頭走路才不至於被人看見滿臉的淚痕,忽覺迎麵吹來一陣夜風,像是下人們朝兩邊拉開了門廳的大門,有人走進來了。剛好聞亭麗跑到大門口,一頭就撞了上去。

她頭上的發飾本就搖搖欲墜,這一撞便掉到地上。

平常人被人這樣一撞,少不得發出些動靜,這人卻安靜無比,聞亭麗心亂如麻,低著頭道歉:“對不住。”

她蹲下身去撿自己的發飾,那人卻很有禮貌,先一步幫她撿了起來,這人的手指修長白皙,是個男人。

他把東西遞給聞亭麗,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未說,有人朝這名男子跑來:“陸小先生!有失遠迎。”

聞亭麗倉皇向他說了句:“謝謝。”

她越過那人,一頭闖入黑蒼蒼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