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夢醒時分(2 / 2)

聞此一生 凝隴 11604 字 1個月前

“飛達的冰淇淋算什麼,我現在隻喜歡吃愛得爾的雪露。可惜價格太昂,一般人怕是買不起。”

邱淩雲最聽不得彆人說他不夠有錢,當下便說:“你在這等著,我馬上把他們店裡的雪露全買下來給你吃。”

恰好秀德中學對麵就有一家裝修得金碧輝煌的愛得爾,邱淩雲把洋車停到一邊的角落裡,真就跑到對麵買東西去了。

聞亭麗冷冷看著邱淩雲的背影,這人糾纏她不是一日兩日了,除非她答應做他女朋友,否則日後不論她交什麼樣的男朋友,這對父子少不得會拿她母親那段悲慘的經曆來做文章。

可憐母親當年受了那樣多的苦,去世後還要被這樣的小人一次次敗壞,她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惡氣!抬腳對著邱淩雲洋車的輪胎狠狠踢了一腳,輪胎竟是紋絲不動。

她便從書包裡摸出一把裁紙刀,思量著究竟從何處下手最好。最好把這四個輪子都紮癟,看他邱淩雲還怎麼開著洋車來堵她。

看看左右無人,聞亭麗立即開始實施她的計劃,好不容易紮癟一個輪胎,那邊忽然悄無聲息開來一輛黑色的洋車。

聞亭麗趕忙把裁紙刀收起來,假裝蹲在地上係鞋帶。

那輛洋車擦過聞亭麗的身畔,突然又緩緩退回。

聞亭麗本就做賊心虛,忍不住抬頭瞧了一眼,車裡仿佛坐著一個男人,天色已晚,也看不大清楚那人的長相,但她能感覺到對方在打量她。

就聽車裡那人說了一句:“走吧。”

果然是個年輕男人,聲音似乎含著謔笑之意,看樣子他已將聞亭麗的惡作劇都瞧在了眼裡。

聞亭麗故作鎮定直起身,那車已經開遠了,她正琢磨在何處聽過這個聲音,邱淩雲趾高氣昂提著食盒回來了。

“聞亭麗,你摸著良心說我對你好不好,隻消一句話,全上海灘的點心我都給你買回來。”

聞亭麗瞧也不瞧,轉身就朝馬路對麵走去。

“喂喂,你什麼意思?”

又賠著笑臉說:“是不是等太久生氣了?我給你賠個不是,彆走啊。”

聞亭麗早就一溜煙跑遠了。邱淩雲拔腿欲追,又顧忌著食盒裡的冰淇淋,情急之下隻得先跳上洋車,怎知任他把油門踩到底,那車竟是死活開不動,下車一看,四個輪胎都癟了。

邱淩雲氣了個倒仰:“聞亭麗,你有本事彆跑!”

聞亭麗在前頭啐道:“你有本事彆來纏著我!不然下次還有好事等著你。”

說話間她已經跳上了電車,抓住欄杆站穩之後,便隔著車窗對著外頭的邱淩雲扮鬼臉。

邱淩雲瞧在眼裡,心裡是又恨又愛,也想跟著跳上電車,隻恨聞亭麗每一步都算計好了,眼下他的洋車還困在路邊呢,隻得悻悻然說:“你彆不識好人心,今日我可是來幫你的。”

聞亭麗心中一動,莫非家裡這一連串的變故竟與邱家有關?便裝著雲淡風輕說:“你能幫我什麼忙,多半又拿瞎話在這唬人。”

“你仔細想想你們家最近遇到的事,我閒得沒事才跟你編瞎話。”

“既然是我們家裡的事,你敢不敢當麵跟我爹說去?光知道糾纏我,算什麼男人。”

“行,今晚我就去你家——喂,聞亭麗,你聽見了嗎,你最好在家等我。”

回到家裡,周嫂還在廚房忙活,聞德生卻已經回來好一陣了。

今日店裡依舊沒開張,聞亭麗進來的時候,聞德生正抱著小桃子在櫃台後麵撥算盤,聞亭麗看父親滿麵愁容,便知白日的事不順利,一問,父親白賠了一頓酒,卻沒能從順記的夥計口中套出什麼有用的線索,隻隱約知道那人來頭似乎很大,連順記都得給對方麵子。

非但如此,找房子的事也處處碰壁,要麼租金奇高,要麼臨到交定金時東家突然反悔,總之白忙活了一天。

聞亭麗忙把早上蔣小秋的話,以及自己剛才在校門口遇到邱淩雲的事說了。

聞德生一聽就炸:“這小子竟還敢來找你!你是說——這事跟邱大鵬有關?不對啊,邱大鵬是比我闊綽些,可說到底也隻是一間小洋行的買辦,他哪有那個本事指使順記。”

聞亭麗沒好氣地放下書包:“橫豎他們臉皮厚得很,今晚他們真要敢上門,當麵問問他們不就知道了。”

她細細回想那晚喬家看到邱大鵬的情形,立即決定給喬寶心打個電話,說不定寶心知道一點什麼,話筒剛拿起,又掛回去。

喬寶心肯定知道哥哥和她已經分手了,這當口打電話過去,叫喬杏初知道算什麼回事,改而給當晚一起去喬家的另外兩個好朋友打電話,托她們向喬寶心打聽那晚的情形。

邱氏父子比預想中來得還要早,八點一過,父子倆帶著東西上門了,幾十盒上等布料和點心,另有新打的幾套黃澄澄的首飾。

這架勢看著不像來串門,竟像是來提親。

邱大鵬的身材比兒子肥碩許多,穿著一套淡灰格子西裝,肥肉將衣料撐得鼓鼓的,頭上也梳著跟兒子一樣的光溜溜西式大背頭,一進門就笑道:“大哥。”

聞德生直勾勾看著邱大鵬:“大哥?這聲大哥我可受不起。”

“這叫什麼話?兄弟可是一輩子把你當大哥的。”

他煞有介事令人把禮盒一一擺好,揮手令司機退下,親自掩上大門,轉頭對兒子說:“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叫聞伯伯好。”

邱淩雲笑嘻嘻上前鞠一躬:“聞伯伯好。”

聞德生皮笑肉不笑應道:“貴人不踏賤地,多少日子不見你們來了,怎麼,難道你邱某人終於良心發現,預備親自教一教兒子什麼叫‘負荊請罪’?”

邱大鵬臉上的肥肉一抖:“大哥這話兄弟怎麼聽不明白。”

聞德生暴怒而起:“敢做不敢認嗎?昨日喬少爺可來過了,他親口說你將阿柔當年的事全對他母親說了!”

這話不過是詐邱大鵬,邱大鵬雖然半信半疑,但總不能真把喬杏初拉來為他作證,索性歎了口氣:“大哥,你我相識多年,你還不知道我的為人嗎,兄弟怎會主動說起當年的事,那日要不是喬太太逼著我打聽,我也不會不小心說漏嘴。”

“喬太太主動打聽?”

“可不是嘛。”邱大鵬一副飽受冤屈的樣子,“她聽說兒子在跟亭麗交往,早就暗中調查亭麗許久了,碰巧我們洋行的東家跟喬家也沾親帶故,喬太太又打聽到我們兩家曆來交好,於是特地下帖子請我到喬家去。兄弟不明就裡,聽喬太太主動提起‘阿柔’,誤以為她早都知道聞家的底細,稀裡糊塗就被套了話。”

聞亭麗在樓上聽得怒火中燒,衝下來說:“你說謊!”

“剛才我已經問過喬寶心,她說他們喬家從來沒有下帖子請過邱家的人,是你像隻癩蛤蟆一樣非要你的東家帶你去喬家的,當晚不隻一個人看到你主動跑去找喬太太獻殷勤,包括我在內。”

“沒話說了嗎?”聞德生隨手抄起藏在自己椅背後的一根木棍衝上去,“姓邱的,你居然這樣坑害亭麗!當年我和阿柔都是怎樣待你的,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邱大鵬見勢不妙,忙從椅子上滾下來,邱淩雲衝上來抱住聞德生:“聞伯伯,有話好好說……你不曉得喬家的太太有多厲害,即便我爹爹不說,他們早晚也會調查清楚的。”

“她調查她的,你父親昧著良心出賣兄弟和嫂嫂是另一回事!你快撒手,要不我連你小子一起捶!”

邱大鵬早已跑遠,扶著門框說:“大哥非要鬨得人儘皆知嗎?亭麗還沒嫁人,叫人知道她母親做過妓-女,往後恐怕……”

聞亭麗扶住父親的胳膊,對著邱大鵬冷笑道:“你儘管到大街上去嚷,我倒要瞧瞧究竟是瞧不起我們聞家的人多,還是瞧不起你這陰險小人的多!”

邱大鵬麵色變了幾變,換了一副和藹的語氣說:“你是邱叔叔看著長大的,我們怎舍得害你,那晚邱叔叔是被喬太太唬住了,過後我是後悔不迭,你放心,往後誰也彆想從我口裡再打聽到一個字。再說了,喬家人這樣強勢,也算不上什麼良配,亭麗早些脫身,總比日後掉在火坑裡強。大哥你瞧瞧,這幾日喬家都是怎麼刁難你們的,就知道兄弟這話不假。”

聞德生嗤笑道:“你的意思是,這幾日的事是喬家在暗中搞鬼?

“看樣子大哥還不知道,兄弟也是費了好多工夫才從我們東家嘴裡打聽到幾句。喬家已經鬨到天翻地覆了,喬少爺死活不肯娶白家的大小姐,非要一個人去香港,喬老爺為了逼兒子低頭,連手槍都動用了,現今喬少爺被關押在書房,聽說連門都出不了。”

聞亭麗大大地一震。

“你們大概也都聽說過,喬家長房的日子眼下極不好過,喬家大爺絕不可能允許兒子忤逆自己的父親。不管喬少爺願不願意,這婚都結定了。喬老爺和喬太太大概也知道兒子對亭麗沒死心,正千方百計逼你們離開上海呢。”

聞德生越聽越心驚,原來如此!房子租不到、做洋服賺不到錢,不用多久他就在上海混不下去。

心裡這樣想,嘴上卻說:“你少在這裡胡說八道。亭麗早跟喬杏初分手了,喬家人還有什麼必要再刁難咱們?”

“分手有什麼用,能管住他兒子心裡不惦記亭麗嗎?隻要兩個人都在上海,保不準哪天就鬨出什麼亂子,大概喬家人覺得,隻有亭麗離開上海才算安心,不信?等過幾日你們被逼到山窮水儘了,喬家人自然會出現的,給你們一些安置費,讓你們離開上海去彆的地方生活。”

聞德生一擼袖子:“不必等他們上門,我這就去喬家當麵說清楚!”

邱大鵬一把攔住聞德生:“沒用的,他們不會相信大哥的承諾的。喬少爺對亭麗不死心,聞家單方麵許諾有什麼用?由不得你們不走,兄弟隻是替大哥可惜啊……”

他環視四周:“大哥和嫂嫂吃了多少苦頭才攢下這家洋服店,兄弟今日來,就是想告訴大哥一個好法子:既能保住洋服店,喬家也絕不會再找你們麻煩。”

聞亭麗一聽就知道邱大鵬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假意抬抬眼:“哦?什麼好法子?”

邱淩雲沒忍住插話:“嘿嘿,最好的法子就是馬上嫁給我。”

“大哥。”邱大鵬堆起笑臉,“淩雲對亭麗一片癡心,現在兩個孩子也大了,隻要亭麗嫁給淩雲,喬少爺也就死心了,喬家那邊也再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亭麗,我們邱家雖然比不上喬家富貴,但也不愁吃喝,淩雲說隻要你肯嫁給她,婚後你願意念書就念書,願意在家裡當太太就當太太——你瞧瞧,邱叔叔連聘禮都帶來了。”

話音未落,聞德生一棒子掄過去:“狗東西演夠了沒?你真當我猜不出羅家的那些手段都是你出的主意。我還奇怪呢,就算有人要刁難咱們,怎能這麼快就打聽到房東是劉良才!怎能這樣快就摸清店裡的布料是從順記進的——你拚死破壞亭麗和喬杏初的事,一半是為你兒子,另一半是看不得我比你過得好。怕我們跟喬家結了親,日後反而壓你一頭。阿柔在世時就看出你心胸狹窄,畜生彆躲,今天我勢必要替阿柔和亭麗討個公道!”

邱大鵬瞬間露出凶相,不等聞德生衝到自己後頭,扭頭就跟聞德生廝打起來。

“你彆給臉不要臉,一個窯姐的女兒,還指望嫁給什麼樣的好人家。我兒子不嫌棄你女兒也就算了,你們倒在我麵前拿喬起來了。”

“彆打,你們彆打!”聞亭麗又急又怒,“你等著!”

她忙跑出去叫人,他們提前就跟父親那幾個朋友打了招呼,萬一這邊打起來,幾位叔伯就會過來幫忙。

等到聞亭麗帶著人跑過來,邱大鵬已然占了上風,死死壓住聞德生的脖子,得意洋洋地說:“當年我就想不通阿柔到底看上你什麼,沒想到如今你女兒又瞧不上我兒子,我呸,母女倆把自己當盤菜了。”

幾個漢子衝進去一把將邱大鵬拽下來,邱大鵬沒料到聞德生還暗藏了幫手,一邊忙著脫身,一邊對兒子嚷道:“還愣著走什麼?快把司機和阿彪叫過來幫忙。”

邱淩雲很快帶了幾個人過來了,那高壯漢子手裡竟還拿著一條鐵鞭,邱大鵬得意地說:“聞德生,你儘管不識抬舉,我倒要看看今晚是誰教訓誰!”

這當口,牆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聞亭麗哪有空去接電話,忽然想起說不定是喬寶心給自己打電話,倉皇間接起,那頭卻是一個年輕男人的嗓音。

“叫邱大鵬過來聽電話。”

他並沒有問電話這頭是不是聞家,也沒有問接電話的是誰,仿佛料定聞亭麗一定會把話筒遞給邱大鵬,也料定邱大鵬會過來接電話。

“你是誰?”聞亭麗喘著氣抹了把頭上的汗珠。

“我姓孟,你叫他過來聽電話。”

這邊邱家已然重新占了上風,邱大鵬揪住聞德生的衣領一連揮了好幾拳,出手狠辣,拳拳到肉,一會兒工夫聞德生就已被打得滿頭是血,聞亭麗急得頭暈目眩,厲聲道:“快住手!快住手!電話是找你的。”

“找我?”

“他說他姓孟。”

邱大鵬身子幾不可見地一抖。

聞亭麗趁他發愣,衝過來猛推邱大鵬一把:“滾開!”

邱大鵬一時不備,竟被推得摔了個大跟頭,奇怪他並未發火,而是忙不迭從地上爬起來接電話。

剛一拿起電話,他的腰杆就像折斷了似的立馬彎下去:“孟、孟先生?”

接下來,隻見邱大鵬不斷對著眼前的空氣點頭哈腰,仿佛電話那頭的人就站在他麵前。

“是是是。好,我這就給聞小姐和聞先生賠禮道歉——您說得對,我不是東西,我馬上就帶著我的人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