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亭麗閉了閉眼睛,讓自己的眼淚撲簌簌滴落到地板上。
“我回來了,我想看會兒書。”
“好,你儘管用功,彆管爹。”聞德生稀裡糊塗地說。
聞亭麗擦乾眼淚,回身抱過書袋坐到一旁的小桌子前,慈心醫院照例每晚十點熄燈,再過幾分鐘就看不了書了,她提前用洋火點亮一盞煤油燈,專心做功課。
聞德生在床上默默聽著女兒翻書,幽幽地道:“亭麗,萬一爹好不了了……”
“胡說!您一定會好起來的,鄧院長今天剛給您換了新藥,她說隻要不惡化就有希望。”
“真的?”聞德生眼睛微亮,“難怪覺得身上舒爽了好些。”
他的表情一下子舒展開來,默默盯著天花板,沒忍住再次開腔。
“店裡那些剩餘的布料和機器,差不多能抵四百大洋,你雇車將東西運到洋布市場去找一位姓王的老板折賣,他是爹的老熟人,不會敲我們竹杠的。剩下的錢,都鎖在錢櫃裡。”
沒聽到女兒吱聲,聞德生轉過頭,就看到女兒一動不動坐在桌邊,也不知聽沒聽見他的話,他模模糊糊望了女兒一回,突然慘痛地笑起來。
“爹是個沒用的男人,娶了你娘之後,沒讓她過幾年好日子,她一走,我連兩個孩子都照顧不好,假如這回爹有個三長兩短,今後你和小桃子可就無依無靠了,爹——”
聞亭麗猛然接過話頭:“既然您知道我和小桃子無依無靠,又怎麼舍得死呢?小桃子才三歲,我剛要去全市最好的女子中學念書,您就不想親眼看著我考上大學?”
她的嗓腔分明在顫抖。聞德生仍注視著女兒,眼淚卻靜悄悄順著耳根淌下來。
“真能考上大學?”他換了一副振奮的語氣,“你這孩子雖然聰明,卻向來不大喜歡用功,我們家還沒出過大學生呢,你要真考上大學,爹頭一個到你娘牌位前燒一柱高香。”
“瞧著吧。”聞亭麗信心滿滿舉起手中的課本,“我不但會考上好的大學,還會出大名、掙大錢、做大事——早晚我會成為一個像鄧院長那樣了不起的人!”
“突然這樣有誌氣了?”聞德生聽得咧嘴直笑,“好好好,爹一定好起來,爹等著看我女兒揚名立萬的那一天。”眼睛裡裝滿了對女兒的疼愛。
***
第二天,聞亭麗天不亮就起來,到公共水龍頭前洗漱一番,又躲到廁所換上一套淡竹色短襖和長裙,出來後對著鏡子將自己一頭黑亮的鬈發梳成高高的馬尾,意氣風發坐車到務實女子中學報道。
務實女子中學坐落於法租界,離慈心醫院甚遠。聞亭麗換了兩趟車才到地方,一下車,就看到許多穿著淡藍色短襖和黑葛華絲長裙的女學生陸續進校門。
她在校門口駐足,抬頭看,務實中學的校門是紅磚鑄就的,整體風格比秀德洋氣許多,校內麵積也要大上好幾倍,校舍多,花園極為彆致,處處顯得端莊清雅。
校門旁掛著一塊匾額,上麵寫著,“xx年,由陸鴻雋先生捐建。”
聞亭麗想了想,務實女子中學既是由陸家所創辦,這位陸鴻雋先生想必是陸家的某一代當家人。
她整了整書袋的肩帶,大步跨進校門,忽然聽到背後有人驚訝道:“咦,聞小姐!”
聞亭麗回頭,就看到一個戴著墨鏡的短發女子坐在汽車裡衝她打招呼,似乎唯恐聞亭麗不認得自己,這人摘下鼻梁上的西洋墨鏡,對聞亭麗粲然一笑。
“我,黃遠山!黃金影業的導演,上回我們在喬家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