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恒微微一笑,也不做爭辯,轉身離開。
天還未暗,夕陽尚留了半個身影,天邊已能看見月亮。
民間將這段時辰奉為吉時,日月同輝,前路必將光明燦爛。
章惟德說的話在沈明恒看來就像是反派臨死前放的狠話,除了能安慰自己以外一無是處,身為勝利者的沈明恒大發慈悲地不與他計較。
但沈明恒不在意,周時譽等人心中卻留下了極深的芥蒂,像是一根細長的針橫亙在心口,連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沈明恒本該是那樣驕傲那樣熱烈的少年,他本不該受苦。蒼天憐他,命運厚待於他,是他自己……偏要生了菩薩心腸。
*
沈明恒走後沒多久,科舉改製的消息便傳遍了長安城,雖還沒徹底定下來,但初步的章程已經有了。
朝廷的效率從來沒有這麼快過。
章惟德固然不肯輕易放棄,但殿上那些寒門學子也不是吃素的。他們十年寒窗苦讀,經曆了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才走到殿試,每一個都是從數萬人中脫穎而出的人傑,沈明恒已經為他們將路鋪到這份上,還不知爭取未免過分。
誠然,他們的寸步不讓定然會得罪以章惟德、尹則誨為首的權貴,但自古以來就沒有不流血的變法,若是連這點決心都沒有,還談什麼儘忠報國?
何況倘若有人率先站了出來,循著腳步往前其實也不算難事,便是赴死也甘之如飴。學子們的前方有周時譽,有宋景年,有文黎,最前方有沈明恒。
沈明恒……
這名字自唇齒間輾轉,無聲散於虛空,惟剩一抹餘韻悠長的歎息,伴隨著無數難以分辨的複雜意味。
沈明恒被關了禁閉,太子府的匾額被摘下,看上去蕭條落寞,但今晚反倒迎來了不少客人。
而這些客人居然都還挺有本事,不僅沒有被禁衛軍攔下,還一路順順當當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地見到了沈明恒。
沈明恒嘖嘖稱奇,“趙老大人夤夜前來,未能遠迎,還請見諒。”
沈明恒始終是沈明恒,話說得再禮貌,也掩不住滿身傲氣。他從不知低調內斂,也學不會溫潤如玉,他像一團火焰。
從前不喜他的時候覺得他狂妄,如今再看,隻覺得這分明是少年的天真與熱烈。
趙老大人深深長揖,語氣沉痛而愧悔:“臣愚昧,對太子殿下多有誤解,不敢求殿下原諒,隻是往後若有用得上的地方,請殿下儘管吩咐。”
“也不算是誤解。”沈明恒將他扶起,隨口道:“你保重好自己,就是最大的用處。”
總不能真把朝堂讓給奸佞吧?
“殿下。”趙老大人眼神悲切,痛心疾首:“請殿下恕罪,可老臣還是要說,殿下您糊塗啊!既已堅持了這麼久,為何不繼續下去,為了區區一場科舉,搭上太子之位,置您於如此性命攸關的險境,不值得啊!”
沈明恒:“……”
這時候科舉成“區區”了。
沈明恒解釋道:“孤生來便是太子,這本就不是孤的功勞或才能,是章家給的。用章家的東西換科舉清明,孤也沒損失什麼,這筆賬不虧。”
他是在回答趙老大人值得與否的問題,但老大人聽完更生氣了,他眼眶發紅,老淚縱橫:“殿下,我可憐的殿下,您為何不告訴臣?這些年您過得多難?是臣等無能,才要殿下受這些年苦楚。”
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心疼更多。
趙老大人也知道這句話其實毫無來由,他沒立場要求沈明恒提早告訴他,這人連生身父親與舅舅都不敢相信,又憑什麼相信他一個渾渾噩噩的官員?可他委實難受極了。
這麼好的太子,這樣的聰明才智,這樣的為國為民,他的天資應該用在更值得的地方。
幽檀二州失散的國土,食不果腹的疾苦眾生,那才該是沈明恒一展所長的廣闊天地,而不該浪費在這些肮臟的蠅營狗苟上,使他一十六年藏巧於拙,不得舞風雲。
沈明恒聽得莫名其妙,“也還好?”
他越是不放在心上,趙老大人便越是痛心切骨,一開始是為國而悲,慢慢地便又覺得,沈明恒才是世上最無辜的那個。
他想起沈明恒十二歲時第一次上朝,用極刺耳的話語痛罵當今陛下無能,當初隻以為太子悖逆,如今才恍然反應過來,或許那日他們才有幸窺到一眼真正的沈明恒。
如果不是生在這樣艱難腐朽的皇室,他本就該是這樣嫉惡如仇的少年。
這算什麼悖逆,沈明恒實在太有資格鄙夷沈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