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月亮 “而我抬頭,看見了月亮。”……(1 / 2)

午夜降臨,夢魘將至。

無儘的睡意於夜色中傾瀉開來,凝聚成透明濃稠的鬼霧,又似食人入骨的毒蟲,從地板一步步扭曲攀爬,沿著足踝一點一點地漫上床榻,期待如同往常一樣伸手滲入宿主血肉經骨,將痛苦的靈魂拖入嗜睡的深淵魔咒,渾渾噩噩,沉淪其中。

然而這一次靜謐的空間出現意外,沉睡的魔咒被一擊破解,蜷縮退卻重回暗處。

顧離坐在床沿,低頭看著地板失神發呆。

偌大的房間驟然多了一個人,整個空間也仿佛隨之多了一絲格格不入微妙的活氣。

他還是難以置信,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會帶人涉足到這間屋子來,而且還是一個隻認識不到半天的陌生人。

遲來的悔意蔓延在少年的心頭,記憶恍惚得又好似方才隻是做了一場似是而非的夢。

然而乾燥的海沙殘留在地板上,那隻綠色行李箱顯眼地立在角落邊,不斷提醒他發生過的一切。

顧離闔了闔雙眼,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麼心態應允下來,也不知道阿若為什麼執意要闖入他的世界。

真的是因為......見色起意嘛?

天花板上的燈光灑落在少年周身,折射出迷離的光影,黃暈的光從最正央開始泛濫,蕩出水波,將人影溶化成模糊柔和的光團,然後一層一層地剝開他眼中最本來的真實麵目。

——青黑的眼眶,空洞的雙眼,蒼白的皮肉,憔悴的神情,消瘦的身體,喜怒無常的情緒,要死不活的喪氣,還有一顆時刻崩潰又敏感脆弱的心。

跟她口中的好看完全搭不上邊,反而像是隨時可以鑽入土坑的醜陋僵屍的軀體。

顧離緊緊地盯著地板上的那個自己,完全不討喜,完全見不得光,完全不知道,她到底要乾嘛!!

耳朵突然漫過一絲電流,慌亂刺耳的空鳴聲又反複轟炸著耳蝸,如同防空警報告知危險的瀕臨。有一張蠢蠢欲動的大網籠罩在頭頂上方,遮蓋所有光源。網格上遍布密密麻麻的蟲眼,每一雙都在緊緊地癡饞他的血肉,流滿迫不及待的涎水,時刻準備將他收割逮捕,然後絞殺吞腹。

心口下墜的感覺來得太快,像漏風般既虛既懸,連呼吸都猝不及防地被遏製封住,喘不過氣。

他被迫彎下了腰,心臟劇烈跳動,手指不自覺地開始發麻,發抖。

無數齜牙咧嘴從地底下、天花板、牆壁縫裡滲透瘋長的荊棘刺藤,與蟲眼裡快速蔓延出來的傀儡蛛線,齊齊癲狂地向他襲來,將少年人的手腕、脖頸、頭顱、足踝、肢乾死死纏繞,藤尖刺破心臟,饑.渴難耐地貫穿進層層皮肉開飲,新換的白襯衫被迫綻出血花,到處都滴滴答答地滲落出淋漓鮮血,滿地皆是刺眼的血紅。

惡心感與窒息感爭奪著身體裡向外的甬道,脖頸間青筋凸起,整個胸腔仿佛變得異常痛苦擁擠。

顧離拚命喘息,艱難地伸出手掐住自己的喉嚨,想吐吐不出,想喘喘不上。

他眼睜睜地看著血紅的地板,在腳下蕩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痕,腐蟲叢生的陰冷沼澤一點一點地從腳踝向上蔓延侵入,冰冷的,死亡的,試圖將他一層一層地拖入吞沒。掙紮於事無補,軀體不受控製,失重隨之而來,慢慢墜落下沉。

少年人的眸光在絕望中開始潰爛,落下斑駁鮮紅的血淚,血淚彙聚成痛苦的筆墨,一筆一筆,無聲無息,刺目鮮紅。

求......夂......救......

人......亼......合......冂......命......

命字的最後一豎還未落下,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將他拽入一個熾熱溫暖的懷抱。溫熱的氣息隔著襯衫貼近胸膛,暖意隨即湧入心臟,泛著陣陣滾燙的馨香,驅散沼澤的濕寒與血腥的腥臭,柔軟讓人深陷其中。

有人將他緊緊抱在懷裡。

麵前小小的身軀包裹住他所有的蒼白與脆弱,帶著哽咽的哭腔與無儘的溫柔。

“彆怕,有我在。”

顧離從殘留的情緒當中,苟延殘喘地緩緩抬起頭來。

黑暗消融,重現光明。

他看見那隻路邊撿到的小海蟄緊緊地抱著他,眼眶泛紅,那雙向來明媚的眸子裡,盛滿深可入骨的心疼與害怕。

偏偏這麼害怕了,卻還顫抖著手,倔強地安慰著他。

“彆怕,我一直都在......”

顧離突然想笑,突然想神經質般地又哭又笑。

他與阿若之間,短暫相遇,莫名親近,被打破退讓的界限,久無社交的敏感,在對錯與否之間來回搖擺,在搖擺中獨自糾結,一切超乎現實,都讓他無比的恐慌。

但他孤獨絕望太久,眷戀溫暖,渴望光明,祈禱著岸上會有神明降臨,害怕這會是一場蓄謀已久拙劣百出的陰謀,害怕自己最終會跌入深淵萬劫不複,害怕這一切到最後隻是一場夢,更害怕眼前鮮活可愛的阿若,是他絕望幻想中走出來的人。

然而所有的害怕所有的恐慌,在阿若再一次開口時,全都一掃而空。

她抱著顧離,聲音抖得哭得都比他還厲害:“彆怕,你會沒事的,我會一直都在的......”

顧離想要推開她的手,滯在了半空。

猶豫思索的動作還沒過腦,他便早已轉過手,下意識輕拍撫著她的後背,反過來安慰她。

“抱歉,我沒事,彆怕......阿若,我沒事的。”

話音剛落,顧離連自己都愣了一秒。

一切好像就在這一秒,都在心中有了答案。

他在阿若給予的懷抱之中,輕輕地摸了摸她的水母頭,安慰著這隻嚇壞了的小海蜇。

在阿若漸停的抽泣聲中,雙手緩緩停止顫抖,漸漸恢複自如,輕柔地拍撫著她的後背。

頭頂的大網四分五裂,網格裡的蟲眼被炙烤成灰,荊棘刺藤稀碎成空,蛛絲在光中消融,沼澤化做水霧,將劇烈跳動的心臟、恐慌不安的人兒化成一灘最柔軟的水,於寂靜之中,相互依偎,彼此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