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安靜極了,到了午後,一切動靜更像是被日頭吞沒,隻有風吹草浪。
在互相分享了一堆偶像明星的小卡海報後,方隨寧側耳傾聽,循聲望向窗外。
黑色紅旗車已經駛出了院子,在山路上行駛一段後,沒入到濃翠的密林中。
方隨寧把小卡一撒:“等我五分鐘!”
興衝衝地去,更興衝衝地回,兩手一拍書桌:“來吧baby!我帶你去個地方!快,機不可失!”
——她要帶她去向斐然的標本室,那裡是私人重地,閒人不得擅入,原以為剛剛的動靜是向斐然開車出去,沒想到意外之喜,蘭姨告訴她,她表哥早在兩小時前就被導師召喚走了!
噔噔噔,實木樓梯自上而下被腳步蹬響,格紋百褶裙角在日頭下蓬蓬揚起。
“我叫babe,不叫baby……”蟬鳴聲中,隱約傳來少女的強調。
“知道啦!baby!baby!bb!略略略~”
向聯喬三樓書房的窗扇正開著,乘風送入年輕人的好時光。
一字排開的平房前,商明寶的氣息急促,心跳也有些沉,但她氣喘籲籲地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方隨寧氣喘著乜她。
“冇啊。”商明寶一邊笑一邊兩手撐上膝蓋。
走廊外,繡球牽牛和藍雪花都盛開得熱烈,方隨寧左右四顧,鬼祟而精準地抬起當中一個白陶盆,從中揀出了一枚鑰匙。
“鏘鏘!”她搖頭晃腦得意洋洋:“向斐然懶鬼出門隻帶一把鑰匙,剩下那些都壓花盆底下。走啊,我們去他標本室。”
商明寶的笑掛在臉上,還沒發現事情的嚴重性:“ 你斐然哥哥也用這間房?”
“不然呢?”方隨寧疑惑地看她一眼,將鑰匙插進鎖孔,推開了那道門。
二十多方的房間目之所及皆很整潔,一張很大的工作台上放著一台體式顯微鏡,右手邊是一張疊一張的台紙,有很厚一摞。
“這裡麵都是標本,但還沒有壓好。”方隨寧煞有介事地揭開其中一張,給商明寶看裡麵的植物,“已經用烘乾機脫過水了。”
“這些是標本櫃,用來放標本的,有一萬多張哦。”
“還有這是體式顯微鏡,你應該知道吧?你們香港上不上實驗觀察課?”
商明寶點點頭:“壓標本還用這個?”
“要啊,標簽上要儘量把形態描述完全,比如莖多長葉多寬,蕊柱多長,中萼側萼分彆多寬,等等,有的毫毛就得在體式顯微鏡下才能看清。”
商明寶被她唬住:“你懂得好多。”
“我也就隻知道這些。”方隨寧攤牌:“你再多問點我就露餡了。怎麼樣,你喜歡這裡嗎?”
倒談不上喜不喜歡的,但這裡的空氣漂浮著一種乾燥、溫和、潔淨的草木氣息,讓人覺得平靜,也讓商明寶覺得熟悉。
她好像在昨晚那件衝鋒衣上嗅到過。
趁主人不在,方隨寧趁機造反,推開窗戶叫了一聲:“蘭姨!”
蘭姨聞聲過來,魂都嚇飛一半:“天爺!你怎麼進去的?!”
“怕什麼,他又不在。”方隨寧嬉皮笑臉,安排道:“我想吃龍眼冰了,你送兩碗龍眼冰過來唄。”
小姐命令豈能不從?蘭姨一邊做一邊阿彌陀佛,隻希望她們快快吃完,她好快快收拾,免得被那位少爺逮到。
龍眼冰簡單清爽,細究起來,其實不過是龍眼罐頭的甜,但加了碎冰後,嚼著便十分有回味。蘭姨快手快腳做好了兩碗,裝在竹木托盤裡,送進標本室。
室內,百葉簾葉片半闔,午後的光線西曬進來,在橡木色的地板上形成虎紋光影。商明寶跟方隨寧半躺在地板上,空調打得很低。
“我小時候可喜歡這裡了,聽著斐然哥哥寫標簽的動靜午睡。我有時候會打呼嚕,他說像小豬,把我丟出去。”
蘭姨聽得微笑起來,給她把小茶幾支好,將兩柄銀甜品匙插入玻璃小碗之中。
龍眼圓圓胖胖,冰清玉潔地浮著。
商明寶喝著冰甜湯,一邊同病相憐道:“我大哥也老是把我丟出書房。”
“看吧,天下烏鴉一般黑。”方隨寧與她飽含同情地對視一眼。
“可是你好像還挺崇拜他的。”
“才沒有。”方隨寧不認賬,明貶暗褒:“向斐然這個狗東西有什麼好崇拜的?雖然他會三門外語,還會一些拉丁文,是比較厲害啦。”
“這有什麼,”商明寶隨口說,“我大哥會四門外語,也會拉丁文——不止一點。”
方隨寧被她激出勝負欲:“好好好,這麼比是吧,那我外公會十一門外語。”
“多少?!”
旗開得勝,方隨寧擺擺手:“灑灑水啦。”
商明寶不甘示弱,想到一件能扳回一局的事:“放心,有一點你斐然哥哥絕對比不上。”
“什麼?”
“他絕對不如我哥哥長得好。”
方隨寧“哈?”了一聲,“你認真的?”
“那當然,我大哥令人見之忘俗,小哥哥當頂流不在話下,你的斐然哥哥學生物的,跟理工男比也許夠了,跟他們比不夠。”
方隨寧氣得嗚呼哀哉一臉沉痛:“我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就瞎了。”
這話說的。
商明寶低頭咬了一口龍眼:“我又沒見過他,他整天神出鬼沒的,連飯都不吃。”
方隨寧大驚失色:“啊????”
商明寶不明所以:“啊?”
兩人四目相對,方隨寧脫口而出:“你那天摘月見草——”
真相就要呼之欲出的這一刻,門廊上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蘭姨嗓門大得欲蓋彌彰:“斐然,你回來啦?”
“我草死了。”方隨寧臉色唰的一變,丟下碗勺屁滾尿流地起身,雙腳在地板上一個出溜打滑:“死了死了……”
向斐然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回來?!
標本室整潔得令人絕望,根本沒地方躲。無頭蒼蠅般轉了兩圈後,方隨寧一個滑跪,漂移到了唯一一張沙發椅後:“我在這裡先躲一躲你幫我我擋下!”
商明寶傻在當場:“我怎麼擋?!”
“隨便擋!你是客人他不會罵你的!”
鑰匙插進鎖孔,傳來細微的轉動聲。在這令人窒息的零點一秒後,一切兵荒馬亂都戛然而止。
商明寶根本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嘴裡含著冰,條件反射坐了個板正筆直。
心臟跳著,汩汩似強勁的泉眼。
午後熱風隨著門扇推開湧入,拂起了商明寶額前的碎發。在她一瞬不錯的視線中,向斐然推門而入,單肩掛一隻銀色背包,左手肘彎裡則抱著一盆蕨類植株。
西曬的陽光從門口遞進來,如一片橘色海,籠罩著他周身。他一邊脫鞋,一邊漫不經心地抬眸——
視線相對,屋內靜默,兩個當麵的和一個避難的都被按了暫停鍵。
商明寶脫口而出:“舅舅?”
躲著的方隨寧瞳孔地震:哈???
向斐然:“……”
就說,拖延症要不得。
他的冷靜自省中帶著一分不易察覺的認栽感。事已至此,向斐然暫時放棄追究她為什麼在這裡,轉而拉開書包拉鏈,從中掏出一本證件。
那上麵印著一所全國知名高校的名字和校徽。
商明寶纖長的眼睫始終垂著,不敢看他高大身影,伸手接過,呼吸莫名屏住。
心裡其實早有答案,不是麼?
她吞咽一下。
好安靜,安靜到心跳在鼓膜處造反。
封麵被她指尖輕巧揭開,藍底公式照撞入眼前。
一張絕不允許人忘記的臉,一雙銳利淡漠的微挑雙眼。
下麵寫著:
向斐然
生物學院17級03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