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這個夏天隻有十五天(1 / 2)

明望你 三三娘 8600 字 8個月前

明明是人工呼吸的,因為她的拒絕,倒像是成了吻她掌心。

她的手冰冷綿軟,掌心有冷汗殘留的潮意,如海邊的夜晚。

圍觀群眾沒見過瀕死的拒絕搶救的,缺氧的拒絕人工呼吸的,一時間都發出了如出一轍的“啊?”,連目光也變得十分耐人尋味——

新鮮,是一心求死,還是跟他有仇?

向斐然很快從意外中回神,按下她的手,“憋氣有效果,對麼?”

商明寶一愣,她本來就想解釋,奈何沒力氣說話。被他點破,她下巴極輕微地點了點。

是的,憋氣有用,是在室上速時讓心率降下來的笨方法。隻是她的自救和心悸呼吸困難的病象混雜在了一起,所以給了圍觀者她已經呼吸停止危在旦夕的錯誤判斷。

向斐然仍然保持半跪的姿勢,與她交握的手也沒有鬆開。

“救護車馬上就到——彆說話,聽我說,我會一直注意著你,你不會有事。如果你能清楚地聽明白我的話,你就彎彎手指告訴我。”

商明寶果然彎了彎手指。

他的目光始終看著她的瞳孔和唇色,“你會沒事,相不相信你自己?”

充滿涼意的指尖再度輕如羽毛地蹭過。

直到後來商明寶才後知後覺,向斐然一直在跟她說話,以讓她保持清醒。在這短短不到十分鐘的時間裡,他講的比他們認識的這半周還多。

救護車的尖銳鳴笛由遠及近,破開午後車潮。

江堤不是行車道,車子隻能在最靠近的路口停下,男同學這時候總算靠譜了一回,主動跑去領路。擔架車飛速到了跟前,醫生跪地檢查體征,邊問:“什麼情況?”

向斐然的目光遞給男生,男生瞬間如被老師點名般立正站好,一五一十地彙報。

“最高時心率達到了兩百三十九,”向斐然補充細節:“伴有四肢無力、呼吸困難、出汗、無法說話的表現。”

醫護和司機將人合力抬上擔架後先行一步,醫生問:“誰是家屬?誰跟車?隻能上一個。”

雖然問著“誰”,但他明顯是看著向斐然說的。向斐然頷首,上前一步:“家屬不在,我是她朋友。”

男同學不覺得被他搶了位子,隻長鬆了一口氣,暗自慶幸不必擔大責。但出於基本的良心和善良,他抹了抹汗,十分懂事地問:“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嗎?”

向斐然加上他的微信,瞥他一眼:“買一束花,好好給你女朋友道歉。”

女朋友?什麼女朋友?為什麼要道歉?

男同學一頭霧水,但迫於眼前男人的氣質太冷酷,他一個字都沒敢多說,硬著頭皮連連點頭說“好的好的”。

上了救護車廂,商明寶已經被貼上了電極片、蓋上了毯子。在醫護綠色製服的環繞下,她闔著眼,蒼白寧靜。

護士安撫:“她沒有生命危險,你不用太擔心,先把病人的身份證號給我掛號。”

這種東西不能指望方隨寧,向斐然想了想,打給了他的小姑,也就是方隨寧媽媽。一來二去,想當然驚動到了香港那邊。

商明寶意識清醒地聽著向斐然打了數通電話,至最後一通,傳來對麵開場白:“我是商明寶的大哥,我會來處理一切。”

完了。怎麼是大哥?商明寶絕望地閉上了眼,本就十分詭異的心電圖又雪上加霜了幾分。

120急救遵循就近原則,容不得挑三揀四,她最後被拉進了一家公立二甲醫院。這家醫院服務周圍十幾個老破小社區,處處透露出一股年久失修的氣味,且人滿為患。

被推上藥後,商明寶被安置到了觀察室內。這是一間並排放了兩張床的病房,中間以百褶簾為遮擋。此刻簾子是展開狀態,證明另一床有人。

護士給商明寶插上氧氣鼻管和心電監護儀,輕聲交代道:“她現在還沒恢複,不要氣她,不要讓病人有情緒波動,最好保持平躺。”

護士一走,小小病房陷入安靜中。商明寶合衣而躺,臉色稍緩,有了人色。

過了一小會,另一個護士自門口路過,探身交代道:“家屬彆玩手機,把病人靴子脫了,會舒服點。”

病房內的兩人同時:“……”

她一說,向斐然才關注到這個細節,一句話沒說就把手機裡文獻退出,站起身。

商明寶也睜開了眼睛,虛弱地:“不用……!”

因為太虛弱,所以“!”得很不明顯,聽上去像是客氣客氣。

向斐然看一眼心電監護儀。心率又上去了一點,護士果然沒有胡說八道,這靴子看來非脫不可。

他現在有點後悔沒讓她男朋友跟車了。

商明寶忽閃著眼睫,眼看著他靠近床尾,彎下腰,寬大手掌隔靴握住她的小腿。

動作卡了數秒,他臉色不太好看地勾勾兩指:“自己把腿垂下來。”

商明寶手足無措:“啊?”

向斐然臉色板得近乎於冷酷了:“裙子,不方便。”

商明寶:“哦、哦……”

雖然腿還麻著,但在他的借力下,她終於順利把腿往床沿垂了一些。

長筒夏靴雖然是羊皮的,很軟,但沒有拉鏈。向斐然嘗試扯了一下,沒扯動,隻好半蹲下身,將她的腿半抬起托在懷裡。

商明寶驚慌失策,掙紮著要坐起來的同時蹦出綿軟的一句白話:“唔好咁啊……”

心跳怎麼又上一百七了!

向斐然瞥一眼,以為她是被這些動作影響,說:“躺著彆動,交給我。”

藍色擋簾動了一動,隔壁床破了頭的大叔冒著紗布滲血的危險也要探出個腦袋尖:倒要看看這兩個東西在搞什麼名堂……哦脫鞋啊。

毫不容易折騰好,商明寶筆挺挺地躺著,將被子默默地、一寸一寸地拉過下頦、嘴巴、鼻尖,最後蓋過眼睛。

呼吸和薄汗混著心跳,蒸騰著她滾燙的臉。

隔著被子,她不太能聽到被子外的動靜了,並不知道向斐然走到了病房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又去自動販賣機那兒買了瓶水,渴極了似的灌了小半瓶。

回來後,他把她被角拉下,十分不解風情地說:“彆悶死了。”

黑發下,少女戴了一隻銀色耳夾的耳朵蒼白而小巧。那是一隻像是芭蕾舞鞋綁帶的耳飾,交叉地環著她的耳骨,並在耳垂那裡垂下一隻蝴蝶結。

向斐然看了很多眼,沒問她要不要把耳夾摘下,可以躺得舒服點。

他不想她發現他的目光曾為她的耳朵停留。

商明寶小睡了半個鐘,在這期間,隔壁床的大叔出院,又躺進來一個破了腦袋的。商明寶轉醒過來,精力恢複稍許,第一反應是翕動鼻翼,而後便掙紮著要翻身下床。

向斐然當機立斷按住:“乾什麼?”

商明寶可憐兮兮:“……”

“什麼?”她聲音莫名放得很輕,向斐然沒聽清,隻好俯過身去,在社交安全界限內儘可能地將貼近她唇邊。

這回聽清了,商明寶說:“臭。”

“臭——”還沒問出口,嘴巴就被商明寶捂住。

小姑娘眉頭緊蹙,神情為難且緊張,目光一個勁地往旁邊病床上示意。

向斐然瞥過去,簾子未曾遮擋的床尾,一雙穿黑襪的腳。

短途隻座賓利長途隻坐私人飛機的大小姐什麼時候受過這種委屈?這比室上速要她命多了!

向斐然想了想,俯下身湊近,用隻有她聽得到的低音量問:“幫你問問換病房?”

商明寶矜持地稍點了下頭。

數分鐘後去而複返,向斐然在她床頭半蹲下,仍是耳語的音量:“問過了,沒有空床,不能換。”

他也沒辦法跟商明寶說克服一下,這隻是區級二甲公立,生老病死以最本質的麵目不著粉飾地出現在這裡——這樣的道理大約不在眼前這位小姐已知的世界運行經驗內,人無法克服認知之外的困境。

“那怎麼辦?”商明寶小聲問,視線自他的眼睛下移,掠過鼻尖、嘴唇和喉結後,停在他黑色T恤的領口。

向斐然:“看我乾什麼?”

商明寶不知道是睡昏了還是供氧過剩,腦子一抽說:“你衣服香的。”

“……”

“你穿了幾件?”

向斐然:“你覺得呢?”

大夏天三十七八的氣溫,高於四十的地麵溫度,乾站著都能冒汗的季節,他還能穿幾件?

商明寶抿了抿唇,不做聲了。她總不能讓他脫掉給她。

“再忍一忍。”

“他就走了?”商明寶眼睛亮起。

“你就嗅覺疲勞了。”

“……”

拜托。

委屈之下,她繞了一縷頭發到鼻前,如此一來,呼吸的好歹是自己的發香。沒消停一會,心電圖又顯異端,商明寶失聲:“你剛剛把我放地上了!頭發是臟的!”

“小姐,隻是水泥地而已。”

“天啊,水泥地!”

甚至不是意大利進口大理石——或者退而求其次國產!

向斐然撫了一下額,覺得需要重新調整對這位小姐的認識。

他一字一頓:“當時情況緊急,就算是蓋滿腐殖質爬滿螞蟻趴著螞蟥的泥地,我也會把你就地放下。”

商明寶被他一連串正常人都想不到的形容驚呆了,臉上血色全無:“真有那種時候我寧願痛死……”

尾音在向斐然的目光中莫名輕而含糊了下去。半晌,他認真地說:“商明寶,活著很好。彆說這種話,即使是玩笑。”

他目光垂斂,不似玩笑。

心裡的弦,發出一聲輕微的錚音。

“我當然知道活著很好……”

她知道活著很好。

沒有人比從小就生活在死亡陰影中的人更知道活著的好。

雖然她的私人醫生一再保證室上速不會死,致死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計,但他們不會知道心絞痛毫無預兆降臨時那一瞬間的冰冷和恐懼,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一切都感官都在涉過那條死亡的河流,要去對岸。

是的,不會死,但好像要死的感覺那麼如真迫切,以至於她從八歲以來,就一直活在隨時都會死掉的噩夢中。

商明寶微末地露出乖順笑意,似乎有話要說,但向斐然以為她後麵又要跟什麼不吉利的東西,便乾脆地捂住了她嘴:“彆說話,休息。”

他手很大,能掩她小半張臉。

香的。

商明寶懵懂地輕眨了下眼,雙手齊上扣住他手腕,不讓他拿走了。

讓人難以忍受的氣味被他的掌心阻隔在外,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溫和的、此前從未聞過的肌膚之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