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是些聽了不知多少年的恭維誇讚,慕寒淵卻不見不耐,亦無得色。
他仍是如常,即便目盲闔眸,守禮儀態也俱挑不出一絲瑕疵,溫謙平和地與眾長老相辭。
慕寒淵側身,向殿外走去。
“……不愧明月之姿啊。”
“有子如此,我乾門當興。”
“這傷尚未愈,又要下山。我那兒還有清目障之毒的丹藥,待會就叫弟子給他送過去。”
“寒淵勞苦功高,若非恐與將來他繼任乾元道子之位相衝,以他資曆與修為進境,早該授長老了。”
“哼,說到道子繼任,也不知掌門這次又想將那有名無實的師徒關係拖延多久?”
“這小師叔祖,當真是占著如此美玉良才,卻不施教,平白誤他前程——”
殿內話聲一頓。
隻因原本該跨出殿門的人,輕裘緩帶,忽停了下來。
眾人疑目,下意識消了聲。
褚天辰為首,也是他先開口:“寒淵尊,可還有什麼事忘了提及?”
“有。”
殿門前,日光正盛。
慕寒淵睜開眸子,眼前仍隻有模糊混沌的一片,給旁人早該躁然,鬱結不安,但他不緊不迫,聽聲隻覺清靜隨和。
“一言以告諸位,明我心誌。”
那人扶殿門,掀寬袍,抬長靴——
一跨而過。
身影如霧散雲消。
隻餘辭聲,在光下透徹:
“若無吾師,今日乾坤之內,早無乾門;乾門之下,亦無吾身。”
-
雲搖著實沒想到,自己那日隻是隨口一句“餓了”轉移話題,慕寒淵竟還真記了兩日。
於是,藏龍山一行前,雲搖受邀,第一次踏進了她獨苗乖徒的洞府——
同在山門內,離她獨居的天懸峰相去不遠。
一座獨山,獨峰,獨門獨院。
能有這麼大手筆的,自然不是窮得快要組織弟子下山化緣的乾門——而是眾仙盟。
雲搖聽說這是慕寒淵獲封尊位,也即得到道子繼任人身份那年,眾仙盟專門遣豢養仙獸馱負而來的“雲上仙山”。
投好之意,巴不得全修真界的螞蟻都聽見。
“境隨心動,不愧是雲上仙山。”
雲搖一邊踏上臨近山巔的最後一段小路,一邊欣賞著這山間風景。
“師尊既喜歡,明日行前,弟子為師尊移府。”
“可彆,”一聽慕寒淵應得輕巧,像隨手送個擺件,雲搖慌忙拒絕,“剛出關就占了乖徒洞府,那豈不是要叫人罵個遺臭萬年。”
“……”慕寒淵微怔,緩袍回身,“乖徒?”
雲搖懵了下。
怎麼一著急,還把心底玩笑稱呼給順出來了。
“額,你是不是不喜歡這種稱呼?”
“隨師尊喜歡,弟子不在意。”
好在這點小事,在這位仙門明月的心上大概是不值一掛,那點怔忪情緒很快便隨他睫羽垂低,從那張謫仙似的麵龐間掃落淡去。
“咳嗯。”
雲搖尷尬地摸了摸束起的長發馬尾,忙對著又變了一層的山景轉移話題:“這座雲上仙山的造價,恐怕抵得過一整座中等宗門了,眾仙盟還要以封尊的名號強送給你……這種血本既舍得下,這些年來,他們背後動作恐怕不少吧?”
慕寒淵略作思忖:“尚可應對。”
那就是非常多了。
雲搖被他語氣弄得想笑:“眾仙盟都這樣煞費苦心地示好了,你竟還能在乾門不挪窩地待著,心誌也是夠堅定。”
等踏上最後一階山巔石板,她忽想起陳青木的囑托,眼神勾著靈動笑色:“莫非,是為了你的小師妹?”
慕寒淵微頓,淡聲道:“昨日掌門提及師妹‘雲幺九’前,三百年間,弟子應當並無小師妹。師尊所謂,可是這位?”
雲搖呆了。
直到她目送慕寒淵上前,待他施術打開了洞府前的幻象結界,她這才慢慢反應過來——
他明知道雲幺九是她化名。
所以,她是被慕寒淵言語戲弄了?
……以慕寒淵這種脾性,怎麼可能??
一定是她想多了。
睚眥必報的雲小師叔祖好不容易給自己開導出來,再一抬眸,就被那幻象結界褪去後,慕寒淵洞府外真正的景色弄得神色一怔。
——
漫過整個山巔,掩映洞府,是如樹上結雲、雪覆春山似的奇景。
“這些是……樹?”走到樹下的雲搖伸手,擷下一枝開滿了“雪”的短枝。
慕寒淵剛掀起的長睫微頓,慢慢垂落下去。
“…是四月雪。”
“什麼?”雲搖正見獵心喜,晃了晃花枝,見雪色簌簌落下,入春草而綴如繁花。
“此樹名,四月雪。”慕寒淵聲輕而啞。
絲微天光入眸,他循跡望向身側。
身側輪廓模糊。
“這名字聽起來還有些耳熟……不過沒想到,你這樣的脾氣,竟然還能有什麼東西讓你這麼執念?既種了滿山,百年都看不厭,應該是很喜歡吧?”
紅衣女子笑著,沒心沒肺似的——
“也對,你和它,一個天山雪,一個四月雪,同性相合,般配得很。沒喜歡錯。”
“……”
慕寒淵從來七情不顯,時時溫良恭謙,克己複禮。
這是他百年來第二次起了情緒,即便她是師尊,是長,是當敬,他也不想答她。
因為她忘得太輕易。即便他已提醒過她。
——
三百年前。
魔域,斷天淵旁,四月雪下。
女子一身紅衣,黑靴束帶,不知多少處淩冽見血。明日朝陽起又是九死一生,她卻渾不在意,明眸如辰。
醉裡含笑望身前跪地如劍的少年,紅衣輕動。
她一指身側斷崖。
[那你便姓慕吧,慕寒淵。]
彼時風過花落,覆她滿肩如雪。
心旌搖搖不可掇。
……
師徒之契。
自契成那夜,慕寒淵便奉她為長、為尊,敬若心中神明,至深至切,從未想過斷絕。
-
三百年來第一頓,雲搖吃得自忖還不如辟穀。
慕寒淵陪她用膳,連席間都行道安然,食不言寢不語,比她記憶裡太一真人那個老古板都端正。
她本想借著吃飯這種最放鬆的時候隨意旁敲側擊幾句師徒之契的事,沒成想,凡問他一句,慕寒淵便放下碗筷,字字敬而無失,清卓儒雅,仿佛即便置身食鋪酒肆,也能不沾丁點人間煙火氣。
雲搖:……這麼變態到底是誰教出來的。
猶記得五百年前,奉天峰頂有個紮倆衝天小辮的丫頭,剛入門陪師父吃飯還喜歡蹲在小板凳上麵。
後來被四師兄拿他的鐵戒尺,一下一下敲過來的毛病。
到現在想起來還腿疼。
雲搖默默抬眸,望著對麵那位寬袍廣袖溫其如玉的徒弟,在心裡下定決心——
為了讓自己這個德行有失、注定和這位未來道子品行極端相反的師父不禍害徒弟,這師徒關係還是早日斷絕得好。
就等這次歸山後吧。
“這趟赴藏龍山,路上,把這個戴上。”雲搖手腕翻起,一條帶著法器寶光的銀白綢帶便出現在她掌心。
“謝師尊賜。”
慕寒淵抬手,等雲搖將涼冰冰的綢帶放入他掌心,他微微偏額,似乎有些不解。
“是我在乾坤袋裡翻到的,煉製了一夜,應該是合用的。在你雙目複原前,雖不明晰,但能不觸而感知輪廓。”
不知道是不是雲搖錯覺,慕寒淵那雙冰似的眸子裡,雪意都好像微微融了些。睫羽下一點淺色小痣,像是點描了身後千山落日,在蒼蒼晚色間微微熠爍。
“謝過師尊。”
“……”
於是雲搖沒忍心說另一個原因。
有些人自是修真界的天上明月,仙門弟子皆知明月不可掇,但既入凡塵,普通人不知道要禍害多少。
還是提前遮一遮才好。
雲搖心滿意足地低頭去拿碗筷了。
——
如果知道在幾天後的夜裡,這玩意就會纏著慕寒淵的手腕,把人綁在她的榻上,那雲搖現在絕對寧可吃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