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挺胸,你也就是個鵪鶉崽子,哼!
你來我往之間就過去小半天,最後雙方初步達成一致:應書肆要求,故事內容會比原計劃稍長一點,相應的,稿酬也從原本的五兩提高到七兩。
期間筆者所需筆墨紙硯皆由白家書肆提供,完本當日,一手交稿,一手拿錢,不拖分毫。
商議已定,雙方都鬆了口氣,孫先生轉頭進去取契約文書,木著臉讓秦放鶴簽字。
秦放鶴細細看過,提筆簽名,同時在心裡打定主意,日後再也不用這兩種字體了!
看著簽好的文書,孫先生終於獲得一點微妙的補償感,然後就聽那小王八蛋又問:“不知章縣共有多少人口?”
孫先生一怔,下意識說:“朝廷按戶籍人口定上中下三縣,分為萬戶、五千和兩千。章縣乃下縣,想來在兩千戶以上,五千戶以下。”
每戶以三到九人最常見,取中間值算作六人、三千五百戶,也就是兩萬一千人左右。
若照男女各半,一萬多男性之中約莫三分之二是底層百姓,拋開識字率不提,單純考慮經濟條件,參與科舉的概率也微乎其微。
所以說,章縣內部話本的消費上限差不多也就三千餘人,而每年的二十個秀才名額,也出自此處。
三千人,對二十。
何止百裡挑一。
而案首隻有一個。
三千分之一的概率。
見秦放鶴若有所思,孫先生沒好氣道:“不會又是你的主意吧?”
秦放鶴禮貌微笑。
你猜?
一看他這副遊刃有餘少年老成的熊樣兒,孫先生就氣不打一處來,“難不成這也是你家裡的長輩問的?”
現在他對什麼“我家裡有個長輩”的說辭是半點不信了。
秦放鶴短暫的沉默了下,然後輕飄飄道:“長輩麼,以前確實有過。”
以前有,那現在呢?
孫先生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腦袋嗡的一聲,整個人就跟被迎麵打了一拳似的,強烈的後悔和慚愧充斥全身。
狗日的,我真該死啊!
他才九歲,這麼點兒大的孩子能有什麼壞心思,是天生愛騙人嗎?
你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還跟個孩子置氣,像個爺們兒嗎?
秦山也氣,腦袋一熱就衝孫先生嚷道:“你咋這樣呢?”
專往人心窩子上戳!
不用他說,孫先生自己就臉上熱辣辣的,有心做些什麼來彌補。
左看右看,倒是爐蓋上的烤橘子到了火候,忙過去拿著剝起來。
烤過的橘子皮緊緊貼在果肉上,有點難剝,有幾處就剝壞了,濺出細細的水霧。
空氣中酸甜的橘子香越發明顯。
孫先生終於剝出個麻麻賴賴的醜橘子,彆彆扭扭遞給秦放鶴,“吃。”
秦放鶴盯著掌心那個坑坑窪窪的光腚橘子,說老實話,有點嫌棄。
您多冒昧啊!
醜成這個鬼樣兒……給個沒烤過的好橘子不行嗎?
片刻後。
“唔……”
“呀,真甜啊鶴哥兒!”
“……嗯。”
醜是醜了點兒,不過確實很甜。
經過這麼一打岔,氣氛多少鬆弛了些。
秦放鶴能感覺到孫先生周身縈繞著的愧疚,於是順水推舟問了許多一直想知道的事,包括並不僅限於“縣太爺祖籍何處?”“父母跟他一起生活嗎?”“他今年多大,有幾位夫人和孩子”等等。
孫先生看上去對他的動機產生了不小的懷疑。
畢竟有的九歲孩子還隻知道哭爹喊娘,而有的九歲孩子,卻已經能騙人,不對,大變活人了。
你打聽這些玩意兒,到底想乾啥!
在透支了所剩不多的信用,反複強調自己有正事要做後,秦放鶴終於如願獲得無數重要信息。
縣太爺姓周,天元九年的進士,今年已近知天命之年,足足四十有九,隻有一位發妻,感情甚篤,膝下兩女一兒均以成家,後者帶著孫子留在老家讀書……
孫先生一邊說,秦放鶴一邊在心裡默默拉人物背景圖:疑似無靠山,無背景。
現在是天元二十一年,也就是說,這位周大人高中進士後,足足花了十二年才謀得七品縣令的缺兒,而且還是這麼個窮地方。
家族、師門、姻親,但凡有點指望,都不會是這個結果。
至於籍貫,古代平民接觸不到地圖,具體位置說不好。但據孫先生描述,周縣令的老家在長江下遊東南一帶,不臨海,所喜有山有水,本人也很愛吃魚。
原本屬於周縣令的一切都與此時此地相去甚遠。
替周縣令掬一把辛酸淚的同時,秦放鶴心裡的算盤也打得啪啪響:事業不順心的人往往思鄉之情更濃,來日縣試時,是不是可以在這方麵做做文章?
古人步入官場之後,除非被貶為白身自由行走,否則很少有機會能再摸一摸故土。
人的記憶和習慣是很可怕的東西,它們會不斷提醒、不斷美化,並模糊掉一些原本自己厭惡的東西。隻要周縣令的故鄉和他沒有不共戴天之仇,那麼任何一點同本同源都能收獲難以想象的效果。
吃了個醜醜的烤橘子之後,秦山對孫先生剛升起來的一點排斥就又煙消雲散,開始對縣城好奇起來。
“城裡人真都穿金戴銀?縣太爺真就頓頓吃肉喝酒?”
那得是什麼神仙日子啊!
孫先生啼笑皆非道:
“我自然沒那個福分可以見天湊在縣太爺跟前看他老人家吃喝,不過吃肉喝酒麼,想來是有的……”
不同於其他三個階層,仕人每月都由朝廷發放銀米,又有四時歲敬,哪怕不貪汙受賄,至少也是吃穿不愁。
他看向秦放鶴,難得語重心長道:“這就是讀書做官的好處了,衣食無憂,出門在外也教人高看。哥兒,你既然讀書,日後也要考個功名才好,上侍奉親眷、下撫育妻兒,又能告慰祖宗,方不枉來世間走一遭。”
普通老百姓不會想太遠,什麼報效朝廷、振興國門,那太過光輝遙遠,都是虛的。
隻有拿到手裡的銀子,吃在嘴裡的酒肉,父母妻兒起居無憂的快活,出出進進外人投過來的敬畏豔羨的目光才是真的。
“是。”秦放鶴認真應下。
不管他們之間隔著什麼利益糾葛,至少這番話,孫先生沒有藏私。
二十天後,秦放鶴和秦山再次帶著書稿前來,孫先生當麵核驗,並針對市場喜好提出幾點意見。
馬甲都掉光了,秦放鶴也不再掩飾,當即討了筆墨,現場伏案修改起來。
這一改就到了中午,秦放鶴和秦山正覺肚餓,忽聞到一股濃香襲來,抬頭一瞧,卻是孫先生自己在爐子上支起鍋子做飯。
無甚大花樣,隻將肥豬肉切絲,慢火煸出金燦燦的油脂來,待到邊緣微微焦黃卷曲,再把水靈靈的白菜洗淨切條,跟蔥花一並炒到發軟,加水煮開。
早有一小盆雜糧麵兒糊糊,孫先生取來筷子,貼在盆邊撥弄,那些麵糊便都一條條乖乖飛到沸騰的鍋子裡,小魚兒似的隨氣泡上下翻滾起來。
細小的麵魚兒很好熟,不多時就得了,孫先生又翻箱倒櫃扒拉出來兩個碗,連湯帶水盛出來,衝兩個小的喊,“先吃飯。”
兩人都有些受寵若驚,一時間,沒好意思上前。
麵魚兒他們以前也吃過,可眼前這一鍋裡可加了實實在在的肉哇!
看看那湯上麵浮動的油花,都黃得耀眼!
孫先生板起臉,“吃不吃?左右家去了也……”
也沒個長輩。
唉,我真該死啊!
秦放鶴這才拉著秦山上前,乖乖道謝,抱著大碗埋頭吃起來。
煸炒過的豬肉可真美啊,燙呼呼的麵湯都成了佳肴,混著蔥油的香氣,一刻不停地往鼻子裡鑽。
連湯帶麵狠命扒幾筷子,油汪汪香噴噴,熏得全身都跟著發起汗來,好像一切的疲憊都被消除。
熄哩呼嚕吃了飯,秦放鶴和秦山自覺收拾殘局。
刷了碗筷,孫先生遞過來一個青布包裹,“裡頭是一個五兩的銀錠,再有兩吊錢……”
民間流通等閒用不到銀子,銀錠是為了方便保存,銅錢才更實用。
秦山嘿嘿傻樂,七兩銀子!
秦放鶴摸著手感不對,打開一看,裡麵竟還有一刀紙,外加一本年初縣試的考卷彙總,帶周縣令批注的那種。
秦放鶴才要說話,又聽對方貌似不經意道:“按舊例,臘月二十七縣城有宴會,縣太爺和各路鄉紳都在場,與民同樂,你們……去瞧瞧熱鬨也好。”
秦放鶴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是對縣太爺好奇嗎?這是普通人能光明正大地看的最好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