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萬帝一個淩厲的眼神打斷了他,然後壓低了聲音,指了指麵前的書案:“放上來。”
丁恍趕緊躬身把手裡的試卷送了上去。靠近的刹那間他看到乾萬帝懷裡的少年,單薄的身體裹在火狐裘裡,隻露出一個鼻尖,蒼白得可怕,好像隨時都會斷氣一樣。
乾萬帝好像很怕驚動那孩子,儘量不發出動靜的展開了試卷。丁恍低聲道:“稟陛下,太學官謝宏階大人看過此卷,力爭將這位考生點為探花。但是臣看此人言論,便十分惶恐……”
乾萬帝一動不動的盯著試卷上的筆跡,瘦骨嶙峋的瘦金體,即使考卷封住了姓名,他也能看出來那人是誰。
“荒淫、揮霍、拙政、剛愎、昏庸、殘暴、違悖人倫、不得為天下範……”乾萬帝一個字一個字低聲讀過去,冷笑一聲:“——響當當的八條罪名啊。”
丁恍深深的低下頭。
乾萬帝闔上試卷。當初也是在這張書案前,也是這樣從身後摟著懷裡這個人,手握著他的手,一筆一劃的教他書法。也是這樣初春的天氣,空氣卻冰涼得好像深秋一般,清幀殿外的天穹高遠,卻沒有一隻鳥在天際翱翔。
那個時候那孩子才多大一點點?那手清瘦又細嫩的被攥在掌心裡,每一處細巧的骨骼都硌著手心,好像稍微用力一握,就能把那骨頭都捏碎了溶進自己的血肉裡去。
那樣好的字,那樣斐然的文采,如今就在這張書案上一筆一劃的控訴他的罪名:荒淫、揮霍、拙政、剛愎、昏庸、殘暴、違悖人倫、不得為天下範……
明德渾渾噩噩的睡著,頭埋在乾萬帝的懷裡,輕微的呼吸著,帶起微微的氣流,輕輕搔癢著皇帝頸窩上的肌肉。
乾萬帝放下試卷,淡淡的道:“此人好文筆。”
丁恍心裡一顫。
“那就點為探花好了。”
丁恍抬頭看乾萬帝,高高在上的天子表情肅穆莊重,好像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真實的情緒。
丁恍三拜九叩,大禮退出:“臣領旨——!”
大概他的聲音大了一點,乾萬帝懷裡的那少年突而咳嗽起來。乾萬帝猛地一把抱住他,對丁恍匆匆道:“你去吧。”
丁恍趕緊退出了門。臨關門前最後一眼,就看到乾萬帝一手緊緊摟著懷裡那人,一手撫摩著那人的臉,喃喃的道:“怎麼還在咳……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乾萬帝間十七年初春的某天晚上,太醫院突然被一對侍衛手拿聖旨破開了大門。首座太醫王君義顫顫巍巍的披上衣服,隨即被一把抓住了。
“太醫院接旨:即刻進宮!”
值班太醫們被趕鴨子一樣趕上車,一盞茶時間風馳電掣,停下來的時候差點顛斷了他們的一把老骨頭。王君義哆嗦著下車一看,原來是乾萬帝的寢宮清幀殿,在夜色中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宮女都竊竊的私語:是那位侍寢的娘娘急病了,病得真重呢……一口一口的吐血,汗濕得換了幾床的床單……
但是具體是哪一宮的娘娘,卻誰也說不清。王君義扶著拐杖,帶著一幫驚魂未定的太醫們進宮麵聖,乾萬帝坐在內室的巨大龍床邊上,一手撩起床幃,神色間除了陰霾,甚至有一點慌亂。
王君義率先顫顫巍巍的跪下:“老臣參見……”
“行了行了,王愛卿快過來看看他這是怎麼了!”
王君義趕緊撐著拐杖上前去。鮫紗透白繡金床帷裡看不清床上那人長什麼模樣,隻看見一隻手垂在床帷之外,細瘦而纖弱,骨骼都愣生生的支楞了出來。
王君義道了聲“得罪”,便輕輕的把那手擱在了漆金琉璃捧盤裡,兩個指頭按在脈上切了一會兒。乾萬帝一直緊緊盯著他,末了問:“他怎麼了?”
王君義猶豫了一會兒,慢悠悠的說:“回皇上,這位貴人脈象澀弱,不甚順滑,似有不足之症……”
乾萬帝差點一腳把他踢出去:“要你說這些乾什麼!換人!”
太醫一個個的魚貫上前,每一個都把了一會兒脈,然後都拿“不足之症”、“氣血兩虛”的中庸之言搪塞了一番,好不容易王君義開了個藥方,還是溫吞調養的補血之劑。乾萬帝知道他們這幫老太醫隻知道求穩妥、不求無功但求無過,一看那方子就氣得兜頭給他摔了下去。
“朕養你們這幫老東西就是為了調養氣血兩虛的嗎!氣血不足會吐這麼多血嗎?一個一個的都是廢物!”
床帷裡的那人突而咳嗽起來,咳著咳著越來越凶,然後他整個人都蜷了起來。乾萬帝忙把他按在懷裡拿手擦他唇角,一擦便是一手的血。
“你們一幫養尊處優的太醫!連個吐血之症都搞不清楚是什麼嗎?不管什麼情況上來就用氣血兩虛的話來搪塞朕,一個個都想回家去是不是!”
“皇上,”太醫隊伍後靠末端的一人突而跪了下來,“臣鬥膽請皇上讓臣看一眼這位貴人的臉色,不知可否?”
王君義猛地轉身,哆嗦著拿拐杖指著他:“胡至誠!你好大的膽子,罔顧體製!”
那個叫胡至誠的中年太醫一直被人排擠,這樣擠兌的話也習慣了,隻不卑不亢的跪下道:“臣死罪,求皇上做主。”
要是在平時,乾萬帝一定會和王君義一個想法:這人膽子也太大了。但是這個時候乾萬帝還顧得上什麼,一揮手說:“看就看罷了,隻要能治好看看又不會少一塊肉!你上來。”
胡至誠謝了恩,上前去小心翼翼的掀開床帷。
乾萬帝坐在床邊上,一手摟著明德,從肩膀裡整個環過去把他抱在自己的膝蓋上。他抱得那麼緊,以至於胡至誠過了幾秒鐘才看清楚那淩亂的被褥衣服中明德的臉色。那竟然不是個妃子,而是個最多十幾歲的男孩子。
那個男孩子很漂亮,可以說,比一般的後宮妃嬪還要漂亮。那種少年人的清朗中奇異的混合著柔豔,好像清水中,點著一縷最鮮豔的血色一樣。
胡至誠低頭道:“臣萬死。”
乾萬帝聲音有點不穩:“看出來什麼了嗎?”
“臣萬死,”胡至誠說,“夜間盜汗,咳血,午後低熱,麵若桃花……臣以為,這位小貴人患了屍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