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萬帝僵在原地,很久很久都沒有動一下。
……難道我這麼長時間都忍受著他們,不是因為你嗎?
如果不是你,還有什麼彆的其他的原因讓他們好好活到現在嗎?……
乾萬帝慢慢的抱起明德,用力的把他哭泣的臉埋進自己懷裡去。孩子一抽一哽的,每一個破碎的語調都好像一把鋒利的刀子,狠狠的割在他心裡。
很久以前乾萬帝還是個庶出的皇子的時候,曾經看到過父皇寵愛東陽王的母親王貴妃。那才真是三千寵愛於一身後宮佳麗無顏色,甚至連王貴妃咳嗽一聲,都有無數人跪在腳下無限小心的侍奉著,生怕委屈了她一點點。
很久以來他一直都有一個想法,如果他找到了自己最寵最愛的那個人,他一定要立她為皇後,一定要把全天下所有的財富和所有的美好都堆到那個人腳下,任他摘取,任他揮霍。他要讓自己最寵最愛的那個人永遠都不受一點委屈,他要讓那個人站在天下最尊貴的高度上,沒有任何人能違悖那個人的一言一行。
然而現在,他最愛的那個人,委屈的、柔順的、想說又不敢說的,帶著病痛和虛弱的身體,小心翼翼的收斂起所有鋒芒,恐懼又強壓著恐懼的乞求高高在上的皇帝不要再傷害自己。
那個人已經再受不得一點傷害,甚至連一點輕微的痛苦,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乾萬帝不斷的親著明德的眼梢,吻去他的眼淚,不停的低聲哄勸:“沒事了……沒事了……我不會殺太子的,我怎麼會殺他呢,不過是給他個教訓罷了……”
明德抽噎著問:“你會要我不去江南嗎?”
乾萬帝一愣,然後低聲說:“不會,你要去哪裡就去好了。”
“真的嗎?”
“真的。”
就像兩年前的晚上,他問:你會殺我嗎?
當時自己是怎麼回答的?
……哦,自己當時說:不會。
他又問:真的?
真的。
乾萬帝李驥合上眼睛,心裡疼痛得痙攣,好像被刀子狠狠的割裂了一樣。
——當時應該說:真的不會,我會疼你,愛你,不讓你受一點委屈,任何人都不能欺負你……
但是他沒有這麼說。
他隻說:我不會殺你,真的不會殺你。
……不會殺你,也可能會活活的折磨你讓你想死都死不了啊……
那個從帝王嘴裡說出來的對於愛人的保證,原來這麼殘忍,像一個濃重的陰影,籠罩了明德整整兩年。讓他活得小心翼翼的,活得無比警醒的,生怕自己隨時會被撕碎,會被生吞活吃掉,連一根骨頭都不剩。
明德慢慢的睡著了,乾萬帝小心的把他放下來掖好被角,然後轉身大步的走出去。
張闊正等在外邊,一見皇上出來了,立刻跪了下去。
乾萬帝大步向外走去,一邊走一遍冷冷的道:“把東宮的封禁解了,太子的大婚儘早辦。”
張闊低頭道:“是。”
“還有,清幀殿的人全都抓起來拷問。”
“皇、皇上?”
“朕要知道,”乾萬帝臉色幾乎扭曲了,“——到底是誰在明德麵前亂嚼的這個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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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一夜之間被封禁了,又一夜之間被重新開啟。太子待罪之身突而重獲自由,皇上下旨說是有人誣陷了東宮,命人嚴加查處。同時因為太子一味沉迷神佛之類的事,皇上嚴訓了太子一番,下令撤換東宮服侍的宮人。
“娘娘!娘娘!”貼身心腹宮女急急的奔進春滿宮內室精致的琉璃月亮門,一頭撲倒在地上:“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丁昭容手一抖,正拿著梳頭的象牙寶梳喀嚓一聲斷了一個齒。銅鏡裡花容月貌的美人俏臉一沉,回手就把寶梳重重的摔在地上:“叫什麼叫!等你回來知會我消息,不知道要等幾年呢!”
宮女唯唯諾諾的點頭,道:“娘娘,皇上他……他又不要廢太子了!”
丁昭容嚇得倒抽了一口涼氣,趕緊捂住她的嘴:“叫什麼,讓人知道,還活不活了?”
“娘娘!這事不好了,皇上說最近就要給太子大婚!娶得就是夏家的女兒!娘娘的父親丁大人一聽,氣得把那幾個跟的人都罵了一頓呢!”
丁昭容怔怔的坐了一會兒,咬牙切齒的道:“我還當夏昭儀死了,夏家就再沒法在這後宮裡出頭了。誰知道他們打的是這個算盤,當小妾的姐姐給當人正妻的妹妹讓路,太子元妃日後可不就是皇後嗎……夏徵那個老東西,真會打算!”
宮女跪在地上膝行了幾步,抱著她的腿道:“娘娘,皇上一定是故意留著夏家跟我們丁家作對的,要不然為什麼下了密旨給丁大人,又收了回去呢?聽說收的時候還很生氣,禦書房那邊的人說皇上這幾天都沒召妃嬪侍寢,娘娘您……”
丁昭容捂住自己的心口,突而搖搖欲墜了一下。
“娘娘!”
宮女急忙扶住她,然而丁昭容沒有搭理,一個隱約的可怕的念頭在她心裡漸漸的形成,讓她全身戰栗,冰冷難言。
……那天在皇後的靜安堂裡,那個奇怪的、為皇後出氣的男孩子,其實和皇後是有幾分肖像的……
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在那個時候站出來,明明白白的端茶送客攆走皇帝……
而乾萬帝對那個男孩子的態度,出乎意料的曖昧,出乎意料的……瘋狂!
那種瘋狂的占有欲和掠奪欲,是一個皇帝對於小玩意兒、普通弄臣伶人的態度嗎?那簡直就是一個男人在宣告自己的主動權和占有權!沒有哪個皇帝會對自己的妾或小寵物做出這種姿態!
丁昭容手指顫抖的扶住了象牙鑲金的梳妝台,臉色蒼白,冷汗涔涔。是的,她不是沒有見過這樣的男人,前朝皇帝對皇後愛得要死要活,恨起來簡直要親手拿刀一刀一刀殺了吃了,愛起來恨不得把全世界的珍寶都堆在鳳位腳下隨便揮霍。那天晚上不是也一樣嗎?一個不滿及冠的少年,乾萬帝發起狠來簡直要在床上把他活活折磨死,但是在那之後呢?不還是捧在手心裡、含在嘴巴裡、小心翼翼的藏在懷裡當寶貝一樣護著嗎?
“娘娘?”宮女惶恐的搖晃著她,“娘娘?”
丁昭容慌忙咳嗽了一聲,強作鎮定:“沒什麼。太子拘禁期間,皇後向皇上求過情嗎?”
宮女賠笑道:“皇後怎麼敢去捋老虎胡須,當然是每天呆在靜安堂裡,念經求佛罷了。”
丁昭容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在她還在家裡當姑娘的時候,就聽她的貴妃姐姐說了,皇後不過是個深宮裡白頭的老宮女罷了,聖寵是一點沒有的。皇上一連很多天都不見皇後的麵,這是常有的事。
但是……為什麼這樣一個又不得聖寵又沒有娘家的皇後……還穩穩的坐著她的皇後之位,連沒有生育這天大的罪名,都沒能把她從世間女子最尊榮的位置上拉下來呢?
皇上真的很討厭皇後嗎?
肖像皇後的少年、乾萬帝古怪又曖昧的態度、無與倫比卻不為人所知的聖寵、險險廢立卻始終巋然不動的皇後……一切明明昧昧的細節在腦海裡交織開來,丁昭容猛地抓住了自己的頭發,深深的埋下了頭。
她並不相信乾萬帝真的會因為寵愛一個男孩子而放棄廢立皇後和太子,這在曆朝曆代任何一個皇帝身上都是不可想象的。一切的蛛絲馬跡都指向一點,那就是乾萬帝並不是像宮裡傳說的那樣冷淡皇後,事實上他很愛那個沒有生育的皇後,甚至連和皇後有幾分肖像的少年,都會得到深重的聖寵。隻是帝後間的那份夫妻之情,並沒有表現出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