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六月的天,像是偷飲了大明宮窖藏的佳釀,不知不覺紅了臉頰,一點一點染出了醉人的晚霞。
宮女素妞偶然抬頭時,也因晚霞餘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但是含圓殿鐘聲驟響,提醒她切不可怠慢半分,她也回過神來,趕忙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自四日前皇帝在迎娶新後當晚暴崩,臨時停放他棺槨的含圓殿內,每隔一個時辰,便會敲響一次鐘聲,反複提醒來來往往的宮人,保持應有的莊嚴肅穆。
皇帝的喪儀乃是國之重事。
眼下,無論行走在大明宮內的哪一個角落,都不會瞥見四日前帝後大婚披紅掛綠,一絲一毫的端倪。
穿過含圓正殿,來到側殿的偏房,素妞給門口兩個侍衛表明了來意,穩穩端好手裡的飯菜,推門而入。
偏房裡關著的不是彆人,正是四日前,才剛與皇帝行了大婚之禮的新任皇後,殷琬寧。
聽到她進來,原本虛虛靠著牆倚坐的少女慌忙擺正,直直朝著冰涼的青磚石地麵跪下,將素白的下裙壓得死緊。
素妞見狀,悄悄歎了口氣。
殷琬寧這才抬起頭來,那雙比尋常人的瞳色淺上幾分的杏眼長睫上,分明還掛著半乾的水珠,櫻唇微抿,似乎剛剛才偷偷掉過眼淚。
看殷琬寧連番慌亂的動作,顯然是擔心進來的是旁人,逮住她偷懶,沒有如要求那般,為龍馭賓天的皇帝規矩恭敬地長跪守喪。
“娘娘,奴婢這次來,特意給您帶了藥油。”
放下托盤和飯菜,素妞從袖籠中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瓷瓶,置於托盤之旁。
“王嬤嬤她,恐怕也是受了程公公的脅迫,才直接撤掉了娘娘您的軟墊。娘娘……您是知道的,程公公是仇公公麵前的紅人,王嬤嬤萬萬開罪不起。”
殷琬寧抽了抽鼻子,並沒有答話。
宮裡的彎彎繞繞她並不了解,隻聽到“仇公公”三個字,眼皮又猛地跳了一下。
那晚帝後洞房,皇帝林馳隻掀開了她的蓋頭,大呼一聲“果然天命”後,便轉頭服了什麼東西入肚。林馳還未及碰她一下,卻突然麵色鐵青,雙目通紅,倒在龍床上,再也沒有動彈。
殷琬寧從小養在深閨,哪裡見過這般場麵,又驚又怕,蜷在角落一整晚,才被早起侍候的宮人發現。
而權宦仇元澄,雖鼻歪口斜,貌醜如蛤,可隻用那一隻半瞎的眼瞪她一下,她便已被嚇破了膽。
“皇後殷氏,實乃妖女,竟在大婚之夜蠱惑聖上。”仇元澄的嗓音粗陋無比,一句話便判了她的死刑。
之後,她便被強行剝了婚服,換上為林馳守喪的縞素,關在了這個含圓殿偏殿的小間之中。
守喪自然須長跪,殷琬寧身嬌體軟,半天下來便已不堪重負。
素妞也是實在同情這位長得像瓷娃娃一般、又麵慈心軟的新皇後,這才偷偷為她帶來了藥油,見她沒有回應,又小聲補了一句:
“奴婢自五歲便入宮,宮內的體罰受過不少,這藥油是我們私下裡常備的。”
殷琬寧聞言,又擰著黛眉思考了片刻,才問道:“當真不會牽連到你?”
素妞搖了搖頭:“娘娘放心,隻是奴婢送飯時辰有限,這藥油隻能由娘娘自己上了。”
地麵又涼又硬,自昨日王嬤嬤逮住她偷懶睡覺,撤了她膝下的軟墊之後,殷琬寧便隻能不斷變換姿勢,才好讓自己這腰肢和臀腿,各自都有休息的時候。
房內的燈油每隔一個時辰便有嬤嬤來添。
來的人裡,除了在大婚前,便已經侍候了她幾日的素妞,其餘的她全不認識。
為免再多受罰,她也隻好在她們麵前,擺出溫順的跪姿來。
殷琬寧掀開裙子,雙膝因久跪早已紅腫不堪,隻用指間輕微觸碰,那疼意已讓她倒吸了一口涼氣,眼淚又不爭氣地湧上眼角。
“嘶……嗚嗚……嘶……唉……”
她本就嬌弱無力,又顧著疼痛不敢下重手。但即使她已經用了最輕的力道,藥油向雙膝裡麵滲透,還是令她不自覺,發出了低淺的呻./吟。
痛苦麵前,誰還管矜持。
殷琬寧隻顧著一邊抹眼淚一邊揉著藥油,絲毫沒有注意到房門,已經在她無知無識的時候打開了。
又吸了吸鼻子,忽然聽到一點鞋底摩擦地麵的鈍聲,殷琬寧抬頭,一個身著玄衣的高大身影,驀地闖入了她的視線。
如果說,權宦仇元澄醜得像蛤,皇帝林馳也長得稀鬆平常——
那眼前身份不明的男子,好看的程度,簡直像天上的謫仙一般。
他長著一雙狹長的眸子,劍眉如刀一般鋒利,鼻梁高挺,薄唇連著下頜,都在隱隱緊繃。
殷琬寧瞪著杏眼呆了片刻,這才想起禮儀,自己不可在外男麵前袒露雙膝,連忙將裙擺匆匆扯下,把那空了的藥油瓶子藏在身後。
“娘娘,可是跪得久了,身子不舒服?”
那人微微躬身,似乎在給自己這個皇後行禮,語氣也無半分輕漫。
自那日被仇元澄判了死刑之後,除了素妞,再無人以“娘娘”稱呼她,都隻當她是即將為林馳殉葬的廢人。
殷琬寧按住怦怦亂跳的心,將視線移到了一旁素妞留下的飯菜上,小聲回道:
“多謝公公關心,我……我無事。”
仇元澄權勢熏天,能在此時進入關她這間屋子的,想必也隻有他手下的公公。
“不知公公你叫什麼,我是將死之人,”殷琬寧又縮了縮雙腿,始終沒有抬頭仔細看他,“不想連累公公,還請公公趕緊出去吧。”
“我姓林。”
被當做公公的林驥本該惱怒,可眼前這個淺瞳淺發的少女又實在淒楚,堂堂周王、皇帝親弟,竟順著自己新任皇嫂的誤會,認下了“公公”這個身份。
“林公公,”此時的殷琬寧還全然不知麵前男人心中的翻江倒海,隻單純不想連累他,又急急低聲說道:“我是妖女,要為先皇殉葬的……”
“林”乃天家國姓,她連這都沒有聯想到。
而她應該真是急了,原本粉白的麵色,竟然染上了一層緋紅。
“娘娘,”早已胸有丘壑的林驥,被襯得更加氣定神閒,也學著殷琬寧那樣,低低安慰道,“你洪福齊天,必不會遭此大禍。”
然而對麵話鋒忽的一轉——
“你這個林公公,看著也是個聰明人,怎麼聽不明白我的話呢?”
殷琬寧急得小臉又紅了幾分。
所有在她落難時不顧安危來關心她的人,無論是素妞還是眼前這個林公公,她都不想連累。
“我很感謝你的關心,但你再逗留下去,真的很危險。”
這樣說著,她甚至還往前靠近了幾分,若有似無的香氣在林驥的鼻尖縈繞,他又遲疑了片刻。
“走吧林公公,”若不是實在不想站起來,殷琬寧甚至會直接上手推他,“即使不被我連累,你當差偷懶這麼久,你的乾爹恐怕也要責罰你!”
林驥終於按下翻湧的心緒,轉身準備出門,聽聞此言,又回頭:“乾爹?”
“對啊!”殷琬寧一臉理所當然,“你們這些公公,不是個個都有乾爹嗎?你快彆看了,走吧!”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林公公,又歇了片刻,殷琬寧這才發覺,原來膝上的藥油起了作用,此時她已經沒那麼難耐了。
隻是,她還要在這裡被關多久呢?
聽說為皇帝殉葬的後宮妃嬪,都會被賜白綾自儘,而自己被仇元澄扣上了“妖女”的汙名,說不定,還不會那麼輕易死。
據說被賜死,死相都是很慘的。
就這樣胡思亂想,也不知何時又迷迷糊糊睡去,殷琬寧被驚醒時,麵前卻恭恭敬敬地站了幾個嬤嬤。
她們又開始稱呼她為“皇後娘娘”,前呼後擁地迎著她,出了那隻有方寸大小的小黑屋。一應禮數,比她幾日前剛入宮、還未與林馳行大婚禮之時還要周全。
殷琬寧全程封口鎖唇,根本不敢問發生了何事,直到嬤嬤們將她帶回了專為皇後準備的鳳藻宮,又無一不妥帖地伺候了她沐浴更衣,她才從她們的隻言片語裡,得知了自己如今的處境。
她在大婚當晚便一命歸西的皇帝夫君林馳,年逾四十,膝下子嗣單薄,隻有一個宮女所生的四子林衡之長到了五歲,被匆匆立為太子之後,不日便要繼承大統。
林衡之生母早亡,殷琬寧作為他名正言順的嫡母,在他登極後,自然便會被尊為獨一無二的太後。
太後啊太後,自己也才十七歲出頭,竟然就這樣當上了太後。
但無論皇後還是太後,對她來說本來也並不重要,隻要能好好活著,太皇太後她也願意當。
鳳藻宮內的陳設華貴非凡,殷琬寧隨意晃了一眼,便將目光幽幽地落在了那張掛著軟煙羅帳子的鳳床上。
林馳的喪儀,她這個皇後雖不用費力操持張羅,但必要做的那些,也足夠折騰人。這幾日本就實在委屈,眼下難得可以好好休息,還不抓緊?
可剛朝鳳床挪了幾步,身後就傳來了幾聲沉穩的腳步,卻是無人通傳。
殷琬寧轉身,看見了來小黑屋關心過她的,林公公。
怪不得沒人通傳呢,一個公公而已。
此時自己已經不是那小黑屋裡任人宰割的可憐少女了,殷琬寧決定拿出點皇後應該有的架子,於是在林公公離她還有兩步距離的時候,率先開口:
“林公公……你還能全須全尾地來見我,我十分欣慰。”
雖然她語氣故作端方,可話一出口就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