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被拐賣到長安的小廝,心又虛了一截:
“我嘛,我……擔擔抬抬,燒火洗衣,這些都能做的呀。”
陸子驥回應乾脆:“但我現在不需要你為我做這些。”
眼眶有些濕,殷琬寧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
“可是似乎,提出要我做你小廝的人是你……”
她會的他不要,他要的她不會。
誰才是不講道理的那一個?
卻聽陸子驥言語依舊冰冷,毫不動容:
“你拒絕過殷府大小姐的要求嗎?”
微濕的鹿眼圓睜,殷琬寧從沒想過,他這都能把話拐回“殷琬寧”身上。
他怎麼這麼喜歡糾纏這件事?
她從倚著的屏風站直了身子,搖了搖頭。
“那你為什麼可以拒絕我?”
“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陸子驥並不看她,又重新閉上了雙眸。
這使得殷琬寧緊繃的心弦開始放鬆下來,畢竟,她時常會害怕他的注視。
“我說了,我笨手笨腳,上藥這種細致活,我怕會弄疼你。”
她的聲音更小了。
“反正從此處到幽州,路程還長,我隨時都可以把你送到官府去。”
要挾她,毫不拖泥帶水。
像是篤定了她一定不會跑一樣。
但是——
隻是區區上個藥而已,仔細一想,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之事。
她剛剛聯想到灰鷹的囑咐,也許就是多慮。
麵對陸子驥,她總是愛胡思亂想一些。
殷琬寧又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緩緩點了點頭。
“這個藥,是用來滴眼睛的。我今天累了,你來幫我。”
原來是他那雙眼睛。
可是他明明眸色清明,那雙眼,看起來也並不像是有什麼疾病。
難道……他看不見?
“還在想什麼?”陸子驥的耐心似乎已經耗儘了。
殷琬寧擦著屏風往後稍稍退了一步,囁嚅著:“在……在哪裡?”
這句話的意思,是在哪裡給他上藥。
或者說,需要什麼樣的姿勢,才能完成這個動作。
在她小的時候,有一年的春日裡,長安城風大,沙子進了她的眼睛,讓她淚流不止。
祖母喬氏那時還在,見她那樣,自然心疼不已。於是叫她枕在自己的腿上,弓腰俯身,用做過許多粗活的、粗糲的指間,輕輕張開她顫抖的眼皮,輕言細語地哄:
“嬌嬌乖,彆動,很快就好了。”
“嬌嬌最聽話了,是不是?”
“我的嬌嬌是個好孩子,最討人喜歡了,沙子不懂。”
說話間,她眼裡的沙子,被一點、一點吹掉了。
祖母的懷抱溫暖,她的手和氣息溫柔至極,還有特殊的、淡淡的、甘甜而清新的氣味,像秋日裡的蜜桔,她至今都記得。
即使殷琬寧現在已經知道,喬氏與自己並無半點血緣關係,但她依然隻認,喬氏是她最敬愛的祖母。
畢竟,自己八歲那年,喬氏去世之後,她再也沒有抱過誰,也沒有被誰抱過了。
夢裡的林驥除外。
他也抱她,但那隻不過是為了發泄他的獸./欲罷了。
很顯然,眼下的殷琬寧,不能讓陸子驥像自己小時候那樣,枕在她的腿上。
那個姿勢對於男女來說,實在是過於羞恥、過於曖昧,她完全不能想象。
“你把藥瓶拿了,站到我的身後來。”
猶豫間,陸子驥已然起身,從床榻處繞過屏風,走到了那張桌子前,堪堪坐了下來。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與她擦肩並立之時,她隻能到他的胸口處。
即使現在他坐著她站著,他也還是隻比她低一點點。
殷琬寧的小手緊緊攥著那藥瓶,依然對接下來該怎麼辦,茫然無措。
“陸公子,”她突然想起一事,“你明明嫌我身上的香露氣味重,那,現在呢?”
“沒有變過。”陸子驥雙手置於雙膝,頎長的手指微曲。
“可是,”殷琬寧黛眉微蹙,“又為什麼,你一定要讓我給你滴這藥?”
“殷府大小姐命令你做的事,你也會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又來了。
殷琬寧沉默。
深吸了一口氣,她揭開瓷瓶上那紅色的、小小的布塞子,打開的一瞬,一股清涼浸潤之氣,撲鼻而來。
她又吸了吸鼻子:“這,我要怎麼滴?”
“扶住我,撐開眼皮,滴進去。”
三個動作。
話音剛落,陸子驥筆挺的脊背稍稍後傾,頭顱也隨之後仰,那梳得一絲不苟的發髻,剛好抵到殷琬寧的前胸。
儘管她早就反複確認,那裹胸布包得緊實完整,從外也根本看不出端倪,但她此刻卻依然覺得,自己像是被他觸碰到了一般。
發髻上白玉的發簪橫叉,隻要他多一點動彈,恐怕就要抵到她酥軟溫綿的胸口。
發髻是柔軟的,但發簪卻是冷硬的,
為防止這樣不堪的事情真的發生,她隻能趕緊托住他的頭顱,不讓他那發髻和發簪有任何可乘之機。
小手連著細長的手指,剛好契合他的耳根和後頸,指間卡在了他耳垂的位置。
林驥的喉結,不自覺滾動了一下。
而殷琬寧卻絲毫沒有察覺。
因為她隻顧著欣賞。
從這個角度看,陸子驥的這張臉,更加無懈可擊。
他的睫毛濃密又纖長,沿著他狹長的眸子旺盛生長,若隻是晃眼一瞥,會加深他眼神的淩厲和冷倨。
他其實有著雙眼皮,但那凹陷的褶皺被隱匿了起來,隻在眼尾與睫毛相連的地方,才淺淺露出了一些端倪。
他的眼睛清亮乾淨,甚至看不見一點紅血絲。
是一雙她從沒見過的、漂亮而有攻擊性的眼睛。
在殷琬寧的印象裡,人的眼睛,分為許多種。
殷俊長了一雙杏核眼,年輕時看著端正俊朗,現在因為上了年紀,眼尾耷拉,瞳孔變小,露出的眼白也越來越多,便愈發奸邪乖戾,不太好惹。
冉氏則有一雙丹鳳眼,眼尾上揚,風情萬種,即使她已經生育了兩男一女,這些年來操持家務也費儘了心力,那雙鳳眼如今看著,也依舊能勾人於無形。
冉氏生的兩個弟弟,雙眼都差不多,單眼皮,上眼瞼肉多,兩人也不過才十幾歲的年紀,那上眼瞼就已經把眼珠壓到隻剩下一條淺縫,絲毫沒有遺傳到父母殷俊和冉氏的風貌。
祖母喬氏的雙眼,雖與殷俊的類似,又有年輕時守寡、一人帶大獨子的艱辛留下的許多痕跡,但喬氏看向殷琬寧時總是笑著的,杏眼成了兩彎新月,眼角的皺紋堆在一起,隻剩烏溜溜的眼珠,寫滿了對她的疼愛。
至於殷琬寧自己的,鹿眼渾圓,清晰透亮;瞳孔的顏色,卻因為銅鏡返照模糊不辨,反而看不真切。
她隻知自己瞳色和發色都很淺,因為這個,兩個弟弟從小便嘲笑她,說她早產。
“還沒有看夠?”陸子驥的聲音突然入耳,打斷了她沉浸的回憶,他眸光一跳,音色嚴厲,對她似乎十分不滿。
殷琬寧伸出右手,去夠了那瓶剛剛放下的藥水。
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微動,撐開了陸子驥左邊的上下眼皮。
觸感很微妙。
他的睫毛又粗又硬,紮在她粉嫩的指間,有些癢。
眼皮被撐開之後,墨黑色濃重的瞳孔,與眼白的對比更加強烈,脆弱卻危險。
而藥瓶已經被她拿到了他左眼的上方,隻一個錯愕,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此藥金貴,撒出來一滴,便是千金。”陸子驥適時地提醒。
“哦。”這樣,殷琬寧反而不緊張了。
張口閉口就是錢,無利不起早的商人本色,隻知道斤斤計較。
她屏住呼吸,從手掌控到指間,輕輕一抖,將那藥水穩穩滴進了他的眼中。
也不知是否有錯覺,就在那藥入眼的瞬間,她似乎覺得,他原本像墨一樣濃黑的瞳孔,陡然變淺了一點。
但她不敢多想,良好的狀態轉瞬即逝,她迅速重複了剛剛的動作,左右手互換,將那藥又滴入了陸子驥的右眼之中。
但這樣,她又分不清他瞳孔的顏色,是否真的是變淺了。
停頓的時間裡,他輕輕嗯了一聲,從她身上麻利起身,又轉頭看她。
那張薄唇輕啟,每一個字她都聽得真切:
“好孩子,真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