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封重彥沒理會她話裡的諷刺,從袖筒內掏出絹帕,擦向她頸子上的臟汙,手剛伸過去,沈明酥頭一偏,沒讓他碰到。
封重彥看了她一眼,也沒惱,收回手低聲道:“跟我回去。”
“封大人的好意我心領了。”
封重彥定定地看著她,也並非頭一回見她身穿男裝,在沈家時一月有半數的時間她都是這番打扮,個頭比之前高了,脾氣倒一點都沒變。
她不走,他便也不動。
榮繡已被丫鬟了扶起來,適才封重彥推開她的力道,她能感覺到他是用了力。
榮繡有些不太明白,他不是不喜歡沈明酥嗎。
可無論喜歡不喜歡,她欺負人被當場撞上,身為郡主又公然鬨事,周圍一堆的爛攤子全是她所為,心頭發虛不敢吭聲。
封重彥不發話,侍衛也都不敢動。
周圍的百姓見到帶刀的侍衛,個個惶惶不安。
沈明酥知道熬不過他,同他熬,他能熬死一頭鷹,隻能迂回道:“封大人所說的十日不是還沒到嗎?”
她扭著脖子與他鬥智,封重彥就那般瞧著她。
河畔柳枝隨風輕漾,暖陽與絲絛光影輕輕交替在她低垂的眉目之間,麵上一層浮動的光芒白皙細膩。
容顏雖被妝容遮去了原本的光彩,但那張白瓷般乾淨的臉龐與記憶裡一樣。
果然不能多瞧。
冰雪利刃堆砌起來的心,仿佛也被鑽進她血肉裡的暖陽照化了一角,哪怕刀山火海,前路再多幾道棘刺,也想要縱容她這一回。
僅此一回,阿錦。
封重彥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軀擋住了身後豔麗的光線,彎腰撈起她的手腕,不容她掙脫,將手裡的絹帕塞到了她手心,應道:“好。”
沒再去看她,轉過身離去,侍衛跟上。
榮繡反應過來,慌忙追上前,“封大人。”
封重彥聞聲駐步,那一瞬間的回頭,眸子裡的懨色沒有收儘,餘了幾分冰涼的鋒芒,淡聲問她:“郡主殿下還有事?”
榮繡一愣,大抵是從未見過他這樣凜冽的神色,脊背不覺浮上了一陣寒意,立在那不說話了。
封重彥許是也意識到了,眼裡的失態慢慢地斂去,恢複如常,掃了一眼周圍的狼藉,問她:“郡主還要繼續玩?”
被撞見橫豎也無法辯解,便也不解釋了,榮繡走到封重彥跟前,低頭求饒,“還請封大人高抬貴手。”
堂堂郡主跑來集市上刁難百姓,傳到陛下耳裡,怕是又得挨一頓罵了,她什麼都不怕,唯獨怕皇帝那道看她如同看廢物的眼神。
封重彥笑笑,道了一聲郡主言重了,何來的高抬貴手,“臣替殿下保密。”
“多謝封大人。”見到他熟悉的笑顏,榮繡鬆了一口氣,“封......”一抬頭,卻見人已轉過了身,腳步如風,頭也不回地跨上了前麵的石橋。
—
背過身後,封重彥的臉色又成了一團寒霜。
福安跟在他身後,不敢說話,上了馬車後封重彥也沒讓人立馬出發,背靠著車壁,閉上眼睛腦子裡全是適才沈明酥被按在地上的一幕。
......
“封哥哥疼嗎?”
“不疼。”
“你彆怕,以後你有我了,我來保護你......”
時隔多年,那聲音還清晰地刻在了腦子裡,此時鑽出來,重新落入耳朵,便有了啃噬四肢百骸的疼痛。
福安半晌都沒聽到動靜,喚了一聲“省主?”正要請示該往哪裡走,便聽到裡麵傳出一聲,“給誠郡王加點東西,讓他今晚上天。”
“是。”
人人都說國師淩墨塵陰晴不定,收拾起人來手段層出不窮,那是因為他們從來沒見過主子收拾人。
這榮繡郡主每作一回,康王府的命數便會短一截。
—
一場鬨劇,有驚無險的結束了,周圍的攤販幫著上前收拾,扶桌子的扶桌子,扶人的扶人。
王嫂子的那一鍋雞蛋算是廢了。
適才榮繡和封重彥的對話,個個都長了耳朵。
郡主。
封大人。
這朝中還有幾個郡主,幾個封大人?
來這兒擺攤的都是本本分分的百姓,彆說郡主,平日裡就連個七品官都難遇到,不明白沈明酥是怎麼惹上這些大人物的。
待周圍的人散儘,王嫂子拿著鐵匠給的茶花油,替她揉脖子時,便委婉地道:“十錦,往後可有打算?”
惹上這樣的人物,在這兒怕是呆不久了。
沈明酥也明白,榮繡絕不會就此罷休,“怪我有眼無珠惹了不該惹的人,自認倒黴,往後即便不在這條街上,我也會常來看你們。”
攤子被砸,影人兒也沒了,今日的戲是唱不成了,安撫完王嫂子,沈明酥回到了租來的小院子裡。
榮繡早就恨透了她,踩她的勁不小,後脖子雖沒蹭破皮,但在火辣辣地燒,腿彎那一腳也不輕,半天都還在疼。
沈明酥用清水洗乾淨,敷了一些藥膏,又取來草藥做了幾包藥粉。
之後便躺在床上等著夜幕降臨。
一場救命之恩把封重彥綁在了道德的高架上,他下不來,非得要拉著自己相陪,要想離開京城,她隻能靠榮繡。
榮繡從小被嬌生慣養,性子橫貫了,一點就炸,更何況自己與她之間有了個封重彥,壓根兒不需要特意另找火源,隻要保證這火星子不滅就行。
夜色一落下,兩岸蜿蜒的橋市被一道道迷沱燈火披上了一層麵紗,與白日裡的世界截然不同。
一群孩童端著碗,正準備分攤剛討來的幾枚銅錢,冷不丁瞧見燈影底下有個人,忙抬頭看去,很快認了出來,驚喜道:“十錦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