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光低垂遮住情緒,嘴角微翹,動作如行雲流水,聲音也無半分動搖。
“珩奉天子命歸國,見過父君。”
林珩雖然彎腰,卻未見絲毫屈從之意。
晉侯不出聲,有意懲戒他,他竟自顧自直起身,平視慍怒的晉侯,眼底劃過譏嘲。
晉侯背負雙手,左手牢牢扣住右手,壓製顫抖的手指。
他試圖壓製怒意,可惜收效甚微。
“無君無父,狂妄無禮,逆子該殺。”
此時此刻,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殺心。
林珩微微一笑,解下腰間錦囊,從中倒出一枚銅牌,上刻七輿大夫等字樣,象征他的官職和爵位。
“天子賜爵。”
頂著晉侯怒火,林珩坦言道:“珩以晉室子充天子親衛,身負上京官爵。歸國途中遭遇不測則罷,若命喪宮中,且由父君親自下令,恐會難以收拾。”
他的爵位不高,卻由天子賞賜。入宮當日被殺,事情傳出去,天子會如何想?若以晉侯悖逆召集諸侯討伐,局麵將會如何?
這番話毫不客氣,沒有半分緩和餘地,分明是同晉侯撕破臉。
任誰都無法想到,父子剛見麵就近乎決裂。林珩完全不給自己留退路,儼然是個瘋子。
“放肆!”晉侯怒不可遏,恨不能將逆子千刀萬剮。
“放肆又如何?”林珩手中握著銅牌,好整以暇地看著晉侯,“九年前,父君力排眾議命我離國,必是想我死在上京。可惜謀劃落空,我平安歸來,足見天意在我。”
眼見晉侯又要揮掌,林珩沒有再遂他意,迅速後退半步避開襲來的掌風。
“父君,之前一掌我受下。”林珩點了點泛紅的臉頰,手指擦過嘴角,指腹染上鮮紅,“但也僅此一次。”
歸國途中,林珩曾想過暫時示弱,偽裝自己同晉侯虛與委蛇。
經曆數次刺殺,拿下邊城,聯絡智氏,又親眼見到肅州城內的種種,看出勳舊的搖擺和新氏族的外強中乾,他突然改變了主意。
他當眾鞭笞林長和林原,其意不乏試探。以有狐氏為首的新氏族行事瞻前顧後,既沒搶人也沒追究,難怪有晉侯扶持也壓不下勳舊。
“自我踏出晉國,父子之情已斷。我今歸國是奉天子之命,父君不想遺人話柄,凡事最好三思而行。”
“你當真以為我不能拿你如何?”
突然之間,晉侯臉上怒意消退,以一種奇特的目光注視林珩,似要將他從裡到外割開,挖出他的內心。
“不敢。”
見晉侯不再偽裝,林珩也肅然神情。
“我既歸來,自有必行之事,有必擔之責。父君,我終為晉室子,承高祖血脈,不會誤國。”
晉侯收回目光,右手的顫抖也漸漸停了。
“五日後行祭祀,你可暫住宮內,祭祀後離宮辟府。”
“諾。”
林珩再度疊手行禮,隨即轉身離開。
侍人奉命在前引路,將他帶往林華殿,位於正殿東側,比鄰正夫人生前居住的玉堂殿,正是他離國前的居處。
林長和林原目送他離開,又轉頭看向晉侯,囁喏不敢出聲。
林珩同晉侯對峙時,兄弟倆汗不敢出,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他們的母親受寵多年,自身也得偏愛,卻從不敢違逆晉侯所言,遑論是針鋒相對出言爭執。
林珩令他們大開眼界。
對照林珩在晉侯麵前鋒芒畢露,想到自己在宮門前受鞭笞,兩人忽然間不再憤怒,甚至詭異地生出慶幸,慶幸自己還活著,沒有如先煥一般被砍掉腦袋。
“無用的蠢物。”
晉侯看向兩個兒子,輕易猜出他們的心思,揮袖命他們退下。
殿門在兩人眼前關閉,門軸轉動聲回蕩在耳畔。
林長惴惴不安,決意拜訪有狐氏,求教接下來該如何行事。他不想失去今日地位,心中格外焦灼,隻覺背上鞭傷更痛。
林原走出一段距離,忽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緊閉的殿門,神情莫名,心中若有所思。
“原弟?”身邊人突然停下,林長不免詫異。
“兄長,你我背部染血,父君視而不見,問也不問。”林原幽幽道。
“林珩口出不敬之言,父君震怒,你我應當體諒。”林長皺眉說道。
“或許吧。”林原收回目光,沒有再提出質疑。可心中總有念頭縈繞,良久揮之不去。
父君果真喜愛他們?
亦或是為了收攏新氏族,一切都是偽裝和虛情假意?
疑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迅速生根發芽,牢牢紮入心中,再難徹底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