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梧妹也不許她這麼叫,說他在你兩歲的時候就撇下你,不配當爸爸,可直呼其名又不禮貌,所以每次提起來,孟葭都隻講孟院長。
張媽笑她天真,“你還小。夫妻之間,不好講誰怕誰的,應該是多有倚仗。”
孟葭盯著漆黑的碗底瞧,“那想必是孟院長,很少不得他嶽父的扶植了。”
臉上是冷峭又悲憫的神色。為她的媽媽,為她自己。
“當然。提起京裡頭的名門來,誰能繞得開鐘譚兩家?”
孟葭揉著胃,“譚家我知道,是孟太太的娘家,姓鐘的是誰?”
張媽報了鐘家老爺子的大名。
孟葭麵上訕訕的,是她議論不起的人物,也就沒多話。
張媽忽然望眼窗外,像是回憶起什麼,短歎口氣,“孟院長的日子也煎熬,都說譚家的女婿、兒媳是最不好當的。他們家啊,那是出了名的門難進、臉難看。咱們平頭百姓,即便有這個命邁過門檻,進了那銀屏金屋,也是受罪。”
“既得了利,就不要妄求,還能得自在。”
孟葭未置可否,也不覺得像孟維鈞這樣的人,有哪一點值得同情。
她一貫吃的很少,這次撐壞了,儘管喝了消食茶,胃裡還是噯氣。孟葭睡不著,趿上雙穆勒鞋,沿白玉闌乾出了門,去半山坡上散兩步。
夏季入夜晚,人們也肯出來走動,八九點了,還能聽見街道上傳來的喧囂。這條路孟葭走過多次,每天兩趟去搭公交,上學放學各一回。
舅公來勸過,讓外婆賣掉這宅院,去珠江邊上置換一套房子,足夠她們三個住,好方便孟葭上學,但黃梧妹不肯。總覺得守住了這個院子,才算對得住祖父的囑托。
孟葭漫無目的往山下走,溜達到公交站牌附近,打了個嗝,她又往回走。
“小姑娘。”
後麵有汽車追上來,司機搖下車窗喊她,車內轉出風霜染鬢的一張臉。
司機的年紀,看起來在五十歲上下,很是乾練穩重的樣子。
孟葭站定,“你有什麼事嗎?這位先生。”
好空靈娟秀的一把嗓子。
車後麵雙腿疊放,鬆弛靠坐在椅背上的鐘漱石,從冗長的文件裡抬頭,蹙著的眉頭聞聲展開,還沒看清孟葭的長相,先下結論。
再隔著車窗縫隙眺去一眼,小女生大約十七八,削肩細腰,容貌如珠貝昭然。壓得住這份玉泉泠泠的音調。
鐘漱石來廣州公乾,七點剛散會。臨行前,受老師孟維鈞的托付,探望他多年未曾儘心的嶽母和女兒。
孟院長的原配夫人是廣州人,隻是,京中知道這件事情的人不多。
在外人眼中都隻以為,孟維鈞與譚宗和兩口子,是大才子配世家女的佳話。
譚家的秘密很多,這隻是其中,絕不能提的一項。是譚二小姐難愈的夙疾。
有一年,新來的傭人口無遮掩,私下議論說,好像在哪兒見過孟維鈞,當時他手中牽著另一個漂亮女人。過了幾日,傳到不可一世的譚小姐耳朵裡,沒兩天就尋了個打碎碟盞的錯法兒,讓她去彆處高就,說家裡養不起這樣手腳粗笨的。
鄭廷說,“跟你打聽一下,黃梧妹女士家是從這兒上去吧?”
他是鐘漱石的秘書。
說是秘書,但鐘漱石稱他廷叔。這是鐘老爺子為他挑的人,從他畢業起就跟在左右,專門為他打點私人事務。
孟葭留了一個心眼,“是的,沿著這裡一直往上。”
車緩緩從她麵前開過,孟葭沒有注意到一道探尋的目光,從她臉上撲閃而過。
她隻看見了一張鼻骨高挺的俊雅側臉,短暫的被山道兩旁的路燈映亮過後,又沉滅下去。
鐘漱石在半開的鐵柵欄門前下車,修長的手指轉動下領節,扯鬆兩襟後,再妥帖地收一收緊,臉上冷淡又漠然的神情,也祛了大半。
他此行公務繁忙,這一點時間也是強擠出來的,否則不會等到晚上才來拜訪。多少失了當晚輩的禮數。
也隻得孟維鈞,是他的授業恩師,才有這天大的麵子。
鄭廷跟上,把禮盒從後備箱提出來。他問,“不知道老人家睡了沒有?”
鐘漱石從容吩咐:“去敲門。”
張媽剛要睡下,聽見外頭的動靜,出來瞧,“請問你是?”
鄭廷說,“我們是從北京來的,孟院長托我家先生,來看望老太太。”
張媽把他們迎到正廳,周到的泡上茶,“你們稍等,我去請老夫人出來。”
黃梧妹緊張外孫女,這幾夜都睡得不好。張媽去叫時,她早換好了一身蘇繡緙絲月白旗袍,樣式雖老了,但難得做工精細,是她見外客時才穿的。
張媽給她綰頭發,“您都聽見了?”
黃梧妹說,“那麼大的陣仗,還能聽不見嗎?葭葭呢。”
張媽道,“去遛彎了,晚飯吃得多不消化,她也是,到這會兒還沒回來。”
黃梧妹戴上珍珠耳環,笑道,“她啊,牙牙仔。”
鐘漱石靜坐在前廳等候,玉白的指節一下下敲著黃花梨圓桌麵,隱隱透著幾分不耐煩,眼神一轉,打量起這裡的陳設。
牆上這幾幅看似尋常的字,都是出自名家之手,那麵紫檀八仙紋雕花方櫃上的汝瓷,撇開充門臉的市麵貨不談,少說有兩三件是真品,隻是恐無專人護養,已出現幾道細小裂紋。
看起來,孟維鈞的先夫人,也是大戶人家出身,免不了被慣養。難怪會咽不下那口氣,生被人逼到精神失常。
張媽扶著黃梧妹出來。鐘漱石起身相迎,“老夫人您好,我姓鐘,是孟院長的學生。”
如果不是他親口說是學生,黃梧妹幾乎要以為,這是京中譚家的後生。他身上八風不動的沉穩氣質,言談舉動間模仿不來的雅致,眼眸微垂時不怒自威的神態,都不像是等閒門戶能養得出來的。
黃梧妹伸手,示意他坐,“喝茶。”
鐘漱石慢條斯理的,頷首坐下,“此次冒昧前來打攪,一呢,是老師記掛您的身體。”
“多謝他費心,我身體還好。”
黃梧妹和藹地笑,明麵上的客套總要給的。
畢竟這些壓箱底的陳年舊事,她再肯慪氣也好,到底和眼前這個麵目周正的年輕人沒有關係。
幾句寒暄過後。
鐘漱石挑明來意,“老夫人這裡雖然好,是個得天獨厚的地界兒,但畢竟偏遠。老師在天河區有一棟房子,他想請您帶著外孫女,搬過去住。”
說到這裡,孟葭從門外進來,“外婆,你還沒有睡嗎?”
黃梧妹招她過來會客,“葭葭,見過鐘先生。”
這位被叫做鐘先生的人,和方才一晃而過的側影重疊,竟意外的眉目清朗,凜冬霜雪簌簌撲蓋住琉璃瓦般的冷潔感。
尤其他一雙眼睛,寡淡而銳利,一眼望不到底,令她想到後院蔥蘢掩映的那段深井。
她從不敢貿然靠近的那一口。
孟葭的手規矩地疊放在小腹上,坐下時,輕輕一聲喚,“晚上好,鐘先生。”
她拖長的尾調中,像用細密的陣腳,縫進了一段春潮帶雨的細微晨光。
燈影交錯裡,窗外的桃木枝驟然搖落一陣花雨。鐘漱石抬眸,不辨喜怒的臉上,短促一陣走神。
片刻後,他輕微一點頭,嗓音沉冷,“孟小姐,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