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冰雪自利(2 / 2)

孟大小姐 惘若 6588 字 8個月前

黃梧妹拿她沒辦法,隻丟下一句,“去睡覺。”

孟葭不動聲色地收起桌上的箋紙,轉身退下去。

跨出院門時,聽見張媽謹慎的一聲問,“老太太,真不打算去市區住?到底,是孟院長的一番好意。”

黃梧妹登時冷臉,“我老了,消受不起這福分。”

張媽壯起膽子說句心裡話,“您不要,留給葭葭也好,總得為她的將來打算。”

“依她的心性,也未必肯要。”

張媽沒敢再往深了勸,她知道老太太折不下傲骨,如果不是家裡缺人手,當年恐怕連她都不會被留下。

孟葭洗過澡,撐著手坐在鬆軟的床沿上。

鼓囔的夜風夾雜著林間山果的清香,從捧壽窗裡蕩進來,吹起她的翠色真絲吊帶睡裙,一雙細白的腳踝時隱時現。

她手裡捏著那張便箋,看了一會兒,把號碼存在手機裡,輸入鐘先生三個字。

樓梯上響起緩慢的腳步聲,張媽篤篤叩門,“睡了嗎?葭葭。”

孟葭慌不擇路地把紙條往枕頭底下一塞。

她說,“沒有,進來。”

張媽把熱好的牛奶放在她床頭,“喝了早點睡。”

孟葭把玻璃杯端在手裡,“謝謝張媽。”

張媽囑咐她,“等去了學校,張媽可就照顧不了你了,自己要多保重。”

孟葭喝了小半杯就擱下,“張媽,晚上來的那位,你以前見過嗎?”

“那是鐘家的獨孫,那麼容易就叫我見著了?我算老幾啊我。”

張媽哎唷著,一臉受了大抬舉的笑模樣,替她把窗子關好。

孟葭乖乖躺好,烏錦般的長發鋪開在枕頭上,微闔了眼問,“外婆哪一天去禪修?”

“後日。”

“我陪她一起。”

“好,老人家會高興的,睡吧。”

張媽替她掖一掖被,收起空瓶放在木托盤裡,下了樓。

黃梧妹是六榕寺往來最勤的香客之一。每逢住持講經日,她必得到場,端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敬聆佛家箴言。

孟葭跟著去當過一回誌工。

她和小沙彌們一道打掃庭院,後又換到菩薩跟前,一盞挨著一盞,一殿換過一殿,按次序點燈。

竟日下來,累得孟葭直不起腰,還沒出殿門就嚷著下次不來了,說這功德不要也罷。

黃梧妹氣得拿掌心拍她後背,罵她胡言亂語。孟葭扶著牆訛外婆,“彆,斷氣了再。”

饒是寺中的師父們修為深,也忍不住發笑。

後天一早起來,黃梧妹穿藏青色衣裙,收拾停當後,又親自翻揀了一遍竹籃裡的香條、蠟燭等物。

見孟葭哈欠連連,歪靠在桌邊喝清粥,她走過去,敲外孫女的背,“坐沒坐相。”

沒注意到她外婆已經起來,孟葭揉一揉背,端正了姿勢,“外婆,今天我陪你去上香。但先講好,我不做事的。”

黃梧妹將一碟子什錦小菜給她推過去,“沒哪個敢要你做事,從小到大,你洗過一隻碗沒有?”

孟葭埋頭攪粥,不吭一聲。

張媽在廚房吃完,麻利地來前廳收拾餐桌,她守著本分,從不在桌上吃飯。黃梧妹幾次相請,都被她拒絕,張媽說,“叫人家看見,不成樣子的。”

孟葭攙著外婆出門時,她舅公黃興候在鐵門外,見她們出來,滿臉堆笑。

她一看見這標準的無賴笑容就知道,舅公炒股又賠了錢,尋著外婆出門的間隙,來獻殷勤,討幾兩碎銀子的。

這些年黃梧妹沒少接濟他們。

孟葭還記得,外婆有一個燒藍嵌玉珠盒,晚清時期的工藝,裡麵放著各式金銀纏絲的首飾,小到一枚配絲巾的彆針,大到紅寶石戒指,渾圓瑩潤的珍珠和緬玉手鐲。

可這些年過來,為了貼補不成器的舅公們,也為了孟葭,匣子裡的寶貝東西,已被變賣的不剩幾樣。

孟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她高二那年,參加在廣州舉行的國際長笛比賽,拿了冠軍,除了獎杯和證書外,作為獎勵,還獲得了一張往返倫敦的商務艙機票。

她八歲學吹長笛,到第七年才考下十級,不算天賦型選手。

主辦方隻提供機票,其餘的費用例如住宿,還是得自己掏腰包。

孟葭知道,倫敦物價貴,這是筆不小的開銷,她聽班上去過歐洲旅遊的同學說,他們一家人,七天就花掉十三萬。

她咋舌,偶爾聽張媽和外婆對賬,家裡一年的菜錢,都用不了這麼多。

孟葭把機票藏在書包裡,回家以後,沒事兒人似的吃飯、寫功課。但畢竟年紀小,去不成總歸有遺憾,無處可排解,熬到半夜都睡不著,慪得眼下烏青。

可沒過兩天,外婆就把一張卡交到她手裡,說拿上,跟著指導老師一起去倫敦,見見世麵。

孟葭先是一愣,然後說不要,“錢你自己留著,我不愛去什麼倫敦。真想去,等我以後掙了錢再說。”

黃梧妹硬塞到她手裡,嗬斥她,“你非要跟外婆較真是吧?家裡雖然艱難,但還沒難到這個份上,要你儉省什麼!”

張媽知道原委,等孟葭走了,才道,“老太太,其實去不去倫敦,真的沒有所謂。”

黃梧妹跌坐在圈椅上,“我雖沒經過大富貴,但比葭葭總強多了,寧可我撐著些,也彆委屈了她。”

孟葭去機場的路上,才聽舅婆說,這張卡裡的錢,是外婆典賣了一枚翡翠戒指湊來的。

舅婆搖著頭說,“可惜了,市麵上哪還找得到那種成色的玉啊?就賣這幾個錢。”

當時舅婆臉上的表情,孟葭一輩子都忘不了。她攥緊了機票,在舅婆麵前強撐著,上了飛機才哭出來。

不過望著窗外晃神的功夫,黃興開著車,已經按捺不住,開始問他姐姐討要東西。

“太婆留下來的,那塊翠玉瓔珞鎖是在你那裡吧?借我用兩天。”

黃梧妹被他們夾纏多年,已見怪不怪,也知道這一借,定是有去無回的。她一副水潑不進的冷臉子,“早不知道丟哪裡了,你要,等我找出來告訴你。”

孟葭心裡煩她舅公,永遠一副市儈樣,多少年了也沒長進。但坐著人家的車,也沒有小輩訓尊長的理,她彆過頭,隻看著窗外出神。

但黃興偏偏把話頭往她身上引,“葭葭,快開學了吧?幾號走,舅公送你。”

孟葭倔著臉沒說話。

黃梧妹替她答了,“她不用你送,你管好自己就是。”

“我們葭葭真是有大出息了,考上那麼好的大學,將來可彆忘了舅公啊,小輩裡頭我可是最疼你的。”

黃興開著車,說這話時,手還不往朝孟葭臉上指。

孟葭心說,是嗎?把她的壓歲錢偷了去押莊,還真是疼她。

她扯了下嘴角,捏著怪調,“是啊,舅公的好,我可都記著呢。”

黃梧妹在後視鏡裡瞪了她一眼。孟葭撅了下唇,低頭看自己的裙擺。

到了六榕寺,未進寺門,遠遠就瞧見數名僧人站成兩排,大熱天的,個個藏青佛袍加身,手持串珠,莊重肅穆。

孟葭以為又有什麼重大活動在寺內舉行。

她們在樹蔭下站定,孟葭的手搭在眉骨上遮涼,“外婆,寶蓮文化節不是才過去嗎?”

“怕是有什麼大人物要來吧。”黃梧妹說。

張媽搖著扇,“能讓師父們親迎的,來頭小不到哪兒去。”

很快,她們口中議論的人,就出現在了視線裡。

張媽低呼了聲,“是鐘先生。”

孟葭抬眸。寺門前穿白色短袖襯衫,統一著裝的中青年隊伍,少說十幾個,簇擁著一位麵容身量都惹眼的年輕男人,抬腿從車上下來。

他同樣是穿白襯衫,衣擺束進西褲裡,卻有種可望不可即的矜貴。明明什麼都沒做,就輕而易舉的,將身邊人襯得灰頭草麵,舉動流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