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廷喔了句,“敢情有佳人作陪,難怪你不願起身。”
鐘漱石也不知自己,是從什麼地方生出來的氣性。就像方才,不曉得該怎麼答她了,破天荒的,拿家世來說事兒。
想他在北京的時候,也未曾用這樣的句式,和幾個人說過話。都是遵照老爺子的吩咐,凡事但求一個謙和低調。
他的祖父鐘文台,最常放在嘴邊的話就是,雖在富貴中,但求時十之一,丟時十之九。
鐘漱石悶聲,“你沒聽見嗎廷叔?牙尖嘴利的佳人,讓我自去求姻緣。”
眼見鄭廷啞然,他又不可置信地指著自己問,“我看起來歲數有這麼大?已經潦倒到,要靠菩薩保佑才能成婚?”
鄭廷覺得有點意思。
眼前四平八穩的公子哥兒,已經很多年,都沒有這般言辭激烈過。
鄭廷清了清嗓,“也許孟小姐隻是隨口一提。正常社交用語而已,她都沒當回事兒,你這麼較真,落了下風了,鐘先生。”
*
孟葭臨去北京前夜,張媽在她房裡,對著三四個大行李箱,點了大半夜,大到錄取通知書、護照和身份證,小到她常蓋的一床薄毯,都事無巨細的,替她歸攏好。
黃梧妹上了歲數,彎不下腰,隻負責動嘴皮。
“住宿舍裡,和室友們搞好關係,能讓的讓一步,彆跟人吵架。”
“學業上不能鬆勁,心思不要野,彆以為山高皇帝遠了,外婆管不了你。”
“還有最重要的,你打小身體就弱,彆貪涼吹風的,明唔明啊?”
這些話,黃梧妹反反複複說過多次,孟葭都背會了,她撐著頭坐在圓桌邊,無聊地扯穗子消悶,說知道了。
黃花梨木桌麵上,她的手機在震,來電顯示——鐘先生。
“您好。”
孟葭的聲調,透過失真的聽筒透過來,沒失卻多少靈動,同那日在寺中長談時,一般無二的宛轉。
他讓鄭廷給她打,自己則靠在套房內的弧形沙發上,搭著腿,指間擎支煙。
鄭廷自報家門,“是我,孟小姐,明天早上九點,我去接你。”
孟葭一點不意外,“麻煩了。”
看白天那副眾星拱月的架勢,他大概隻有睡覺需要親自來。如果鐘漱石想的話,應該也有人把飯喂進他嘴裡。
秘書幫打個電話又算得了什麼?說不定連號碼都不是他本人的。
孟葭掛斷以後,立馬把備注改成——鄭秘書。
黃梧妹問,“是誰啊?”
“喔,那天晚上來的鄭秘書,說明早來接我去機場。”
張媽一邊疊著衣服,“鄭秘書是鐘先生身邊的人,他家老爺子的親信。”
孟葭不免好奇,“鐘先生是做什麼的?”
看他身上的儒雅勁,也不像是粗豪的生意人,但若是有彆的身份,他未免也太年輕了。
張媽停住回想了一下,“好像是Symantec集團的總經理,我也就是在新聞裡聽過一段兒。”
她已經很多年沒回過北京,但偶爾還會關注相關人事。
孟葭拿起手機,輸入Symantec集團,跳出來的詞條讓她驚訝,複雜而龐大的股權架構,大有說頭。
待抬頭時,看見外婆正盯她,孟葭又若無其事地放下。
黃梧妹讓張媽關上行李箱,“差不多了,我們走,讓她早點去睡。”
迎賓館內,鄭廷把手機放在茶幾上,一頁頁翻這幾天的文件。
鐘漱石偏一下頭,攏起火,指尖白霧繚繞,“她倒是惜字如金。”
像是自言自語。
“你不是全程都聽著的?孟小姐統共說兩句話。”
鄭廷說完,整理出他才剛批示好的公文,“這些你都簽了字,那回北京後我直接下發交辦。”
鐘漱石籲了口煙,“你辦事辦老了的,還用得著多問?”
“隻是幫孟院長把女兒捎過去,等到了學校,小姑娘安心念她的書,可能連你長什麼樣都忘了。”
鄭廷收拾起檔案袋,繞了個圈子,又說回孟葭的事來。
鐘漱石穿了身府綢睡袍,領口微敞,額前兩縷濕發黑得醒目。
他沉默一息後,說了聲,“那樣也好。”
書桌上,紅色內線電話響起。
鄭廷去接,換上對外的秉公口吻,“你好,哪位?”
“是我啊鄭秘書,小王,我們幾個在樓下恭候鐘先生,會所裡新到了幾瓶好酒,想請鐘先生賞個光。”
打電話的人,是當地的大財主王厚祿,名字取的俗氣,但不耽誤人掙下百億身家。
這三五日間,他聽說鐘漱石下榻在迎賓館,想方設法托人,要到酒店內線號碼,就想讓鐘家這位大公子,去當一回他的座上賓。
生意場上的人都深諳這套,在郊區隱蔽處,開個奢華堪比凡爾賽宮的私人會所,也不盈利,專為自抬身價所用。
合作夥伴來了,把人往裡一請,指著牆上的照片,狀似不經意的提起,噢,前陣子某某某到廣州,我接待的他,順便合了個影。
最能起到震人於無形的效果。
鄭廷看了眼鐘漱石,見他隻是夾著煙,慢條斯理地捧一卷書。
他會意,聲音洪亮而熱情,但拒絕的意思不容置喙,“感謝費心,今晚恐怕不行,有份文件等著鐘先生過目。”
王厚祿表示了一下遺憾,“我給鐘先生拿了瓶紅酒,一點敬意,方便讓服務生送上去嗎?”
“鐘先生工作時不喝酒。”
“好好好,那我就不打擾了。”
那邊很識趣地掛電話。
一收起手機,看了眼套房裡紗簾投出的燈光,小聲嘀咕,“還真是誰都彆想請動這尊佛。”
身邊人料到是這結果,“早跟你說了,這一位啊,不近人情的。鐘先生愛惜羽翼,連茶都不嘗你一口,更彆說酒了。”
王厚祿討了個沒趣,“他不去喝,我們自己去。這膏粱子弟,趁年輕的時候不及時享樂,等老了還能做得了什麼!”
“搞清楚,人家不是不來這套,隻是不帶你而已。”
“王總,您的分量還不夠秤,懂嗎?”
綠意盎然的皇家園林內,白雲樓外兩株參天古榕旁,頓時哄笑聲一片。
鄭廷掛電話,再走回沙發邊,“這幫人也真夠不屈不撓的,什麼巴結法子都能想得出。”
鐘漱石眼皮未抬,“他們並不衝我,是老爺子名頭大。”
鄭廷笑說,“老爺子畢竟上歲數了。您父親嘛,又不是那麼容易見到,隻好緊著你趨奉。”
他等著鐘漱石的下文。
誰曉得他心不在焉,書沒翻幾頁,就丟在了桌上,半支煙也在指間燃到儘頭,被怔忪地掐滅。
鐘漱石起身,往套間的臥房裡走,不發一言。
鄭廷等他睡下了,才把套房裡的白色燈帶調暗,他默了一會兒,想不明白是哪句沒議論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