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葭猶疑了幾秒,最終接過來,胡亂揉了兩下發尾。
剛擦完,一隻玉骨扇似的手背,湊到她的臉上,孟葭有些怕地撤手,扶穩櫃子,縮了縮肩膀,毛巾也不顧了,眼睜睜看它掉在地上。
鐘先生身上薄霧般的氣味,像隻無形的大手,遽然間,攫住了她所有的感官。
她隻看得見他。她隻嗅得到他。
那隻手往下一摁,客廳內的大燈一下子全亮了,流光溢彩。
原來是要開燈。孟葭腦中繃緊的弦一鬆。
卻聽見鐘漱石戲謔地問,“怎麼,你倒怕起我來了?”
他剛才把手伸過去時,她猝不及防的,下意識地瞪大眼睛,像一隻受了驚的小鹿,眼底是明晃晃的懼意。
她咬唇,輕嘲的口吻,“早先是我不知事,年紀小,糊塗。”
說到自己糊塗的時候,孟葭幾乎用的是氣音,顯見得,她心裡並不這麼認為,隻是人在屋簷下。
鐘漱石不置可否,薄唇微抿,卷折起袖子,走到了窗邊的茶案前,從容坐下。
孟葭撿起地上的毛巾,環顧周圍,找個恰當位置擺好。再望向他時,鐘漱石正手提壺蓋,輕刮去茶沫後,又重新蓋定。
她在家時,也常看舅公表兄們泡茶,他們愛喝潮安的鳳凰單叢茶,回味甘甜。
隻是孟葭從來不曉得,這世上真有人,做起刮沫這個左旋右繞的動作來,竟也能如撥雪尋春般,貴重而溫雅。
“來喝茶。”
她踩著柔軟的地毯,腳底下輕飄飄的,揣著一腔不知所雲的情緒,聽見鐘漱石開口時,手驀地抖一下。
鐘漱石這個人,說起話來,沒有位高權重者的盛氣,反倒是一副,怎麼樣都意興索然的樣子,偏偏語速又沉緩,調和出滿身的矜貴氣,叫人自覺退避三丈。
孟葭看了眼窗外,瓢潑的暴雨連個收勢都不見,她隻能說聲好,慢騰騰的,拖著步子挪過去。
他長臂一展,做了個請的手勢,“坐。”
一把寬大的雞翅木圈椅,孟葭隻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她小心繃直了小腿,腳尖微微點著,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懈怠流露出來。
鐘漱石左手輕抬,往鬥彩高足杯中,注入色澤金黃的茶湯。
茶水清亮,孟葭不必刻意去聞,濃而持久的馥鬱蘭香,已縈繞梁柱。
她再一看裝茶葉的瓶身,胎質潔白的琺琅彩瓷罐,隻用封條貼口,被鐘漱石隨手撕了,一概不用市麵上的傖俗包裝,應該是從地方供上來的。
按理說,她在他麵前,從年齡上講,算小輩,身份更是不能比肩。但酒醒後的鐘先生,是很會尊重人的,他連為她斟茶時,都循著古禮。
本著做客之道,孟葭朝他點頭致意,端起杯子,淺嘗一小口。
孟葭敢說,這絕對是她生平,喝過最矜持的一杯茶。
放下茶杯時,她才發覺自己用的主人杯,和鐘漱石的,是一對。
明成化年間,因精巧玲瓏而著稱,釉彩以青花為輪廓的器皿小件。
鐘漱石發問,像考場裡正襟危坐的麵試官,“味道如何?”
孟葭手扶著椅沿,“實話嗎?”
“當然。”
她嬌柔地笑一笑,“和五塊錢一瓶的東方樹葉,沒多大區彆。”
鐘漱石:“......”
就是不好喝啊,管你是什麼天價母樹,又專人守衛,還特地送進京的,入了她這個不識貨的嘴裡,都是糟踐。
他失笑,手肘支在沉香木案台上,握成拳的手掌抵在唇邊,極難置信的,“五塊錢?”
罐子裡的大紅袍聽見都要哭了。
孟葭攤手,“鐘先生要聽實話的,這就是。”
半晌,鐘漱石才不浮不沉的,說了句,“我喜歡聽實話,哪怕它不好聽。”
孟葭其實無所謂,麵上小心謹慎,口中無病呻吟的敷衍,“這茶泡得很濃。”
鐘漱石愛聽真話假話,她不關心,她隻想知道,這場大雨什麼時候停?
“像這種茶葉,在複焙時為避免香氣流失,一般會在焙籠上加蓋。”
說到這裡,鐘漱石頓了一下,仔細觀察著孟葭的反應,過後漫不經心的,丟出一個辯題,“我認為,茶如人物,久經世路的,總比初出茅廬的要好,你覺得呢?”
孟葭沒聽懂他的弦外音,隻平心而論,“年輕有年輕的好,成熟有成熟的好。”
鐘漱石懶散笑了下,不再多言。看起來,太過晦澀的話,不適合跟她說。
他挑淺顯的問,家中長輩式的關心,“在學校還習慣嗎?”
聊起閒話,孟葭才放鬆了些,手指描著杯沿,“我也不和彆人同住,到目前為止,一切都挺不錯的。”
“有沒有見過你父親?”
孟葭搖搖頭,“沒有,我不會去找他。”
鐘漱石很意外,“你來北京,難道不是因為他嗎?”
“不全是,我想陪陪我媽媽。”
孟葭低頭默了一刹,隨後抬眸,望向庭院內,被風雨摧折過後,凋敝破敗的海棠幼樹,眼中是青山錯落的迷惘。
她泠泠出聲,“這些年,她一個人睡在這裡,一定很孤單。”
鐘漱石眉間一蹙,一顆心也莫名地揪緊了,看著孟葭的眼神都變得溫軟,眸子裡有分明的痛色一閃而過。
她臉色蒼白,飽滿的雙唇卻又洇著嫣紅,像浸潤在朱砂中的宣紙,柔軟也堅韌。
孟葭的聲音低得快要聽不清,“鐘先生,她在天上也會知道的,對嗎?”
鐘漱石的喉結滾動著,幾次把話咽下去,多令人生厭,他完全沒有安慰小姑娘的經驗。
他隻說,“你想去看她嗎?”
孟葭手裡攥著裙擺,“可是,我不知道媽媽,她、她的墓碑在哪兒。”
外婆沒有說過,這恐怕要去問孟維鈞,但她又不想。
當年媽媽自殺在北京,外婆從廣州趕過來,為人父母的,對著再不聽話的兒女,也是希望留在身邊的。黃梧妹想把女兒的骨灰盒請回家,但孟維鈞拿出她的遺書,上麵清楚寫著,她希望死後能葬在北京。
不要說死者為大,就是女兒活著的時候,黃梧妹都拗不過她。古來也隻有子女犟過爹娘的。
這些事情,都是兩個舅公,私下悄悄告訴孟葭的。當著外婆的麵,不能提一個字。就連張媽也搞不清,她媽媽落在什麼地方。
因此,孟葭對那段過往,始終是一個非常朦朧的概念,唯一清晰的,就隻有外婆對孟維鈞的痛恨。
一股淋漓的痛楚,緩緩流過鐘漱石的身體,喉嚨裡像被什麼堵著,噎得他發慌。
他想不明白,一點生離死彆而已,經受得還不夠嗎?何至於放到孟葭身上,就這樣看不破。
不,他何止參不透。簡直共情得厲害,像中邪。
鐘漱石對自己說,彆太奇怪了。長大這麼大,一應小事隻憑他高興,他還從來沒有,真正在意過誰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