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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靈衝孟葭揮手,快步走下去,她上了車,吩咐說,“我回大院兒。”
她到家時晚上八點多,雖說十月開頭,入了秋,但暑氣仍盛。談心蘭不止一次埋怨,今年夏天格外燥熱,氣溫太高,樹上的知了猴叫得也響。
鐘靈腳步遲,一路上吹著斜風,邊發微信讓譚裕出來,慢慢走著跟院裡的長輩打招呼。
“靈兒,又來看你爺爺了?真孝順。”
鐘靈開玩笑,“對,老同誌退休在家,彆把他悶壞了。”
譚裕特意挑了個,離家門遠一些的長方石凳待著,招鐘靈過來,“送的怎麼樣了?”
鐘靈撣了撣灰,坐下說,“人家明確表示不要,都已經扔了。”
“小女生嘛,跟我這兒裝矜持,我懂。等你走了,她立馬撿起來拿回去,悄悄背。”
譚裕自覺見多了,像這樣欲拒還迎的姑娘,以為孟葭也不能免俗,頂多算是她們當中,段位高一點的。
鐘靈拿手機敲了他一下,“想什麼呢你!人孟葭把包都剪爛了,還怎麼背?”
她大聲說這句話時,她二哥正陪著鐘文台走出來,趁雨後天氣涼快,出來散散。
鐘漱石聽見誰說起了孟葭,還以為是重名,待看清樹下坐著的譚裕時,晦暗不明的臉色一沉,微不可察的,陰沉下去幾分。
隻見譚裕摸了摸下巴,饒有興致地笑,“想不到,這孟葭有股脾性在身上,還挺難得手。”
鐘靈管不著這些,“隨你怎麼追她,下次彆再找我了。”
連這次都是譚裕拿以前的人情逼著她。
她飛快說完,不耐煩地站起來,迎麵撞上她二哥。
鐘漱石風煙俱淨的一張臉上,眉頭輕鎖著,唇角卻又噙著淡薄的笑意,叫人根本琢磨不透,此刻他究竟是高興,還是惱火。
唯一能用肉眼看見的,隻有他今天的穿搭,休閒西褲,上身軟綢襯衫,顯年輕,但冷峻的氣場難改。
看譚裕的態度,便可見一斑。鐘靈喊二哥的時候,他也緊跟著起來,凜然儀容,恭敬地問好,“鐘二哥。”
鐘漱石略微頷首,很漫不經心的一個動作,連句多餘的家常話也沒有,就走了。
鐘文台在前頭等他,有孫子扶著,自然也不需要柱杖。
“老鐘,幾年不見,你身體還這麼好啊。”
鐘文台停下腳步,來人是葉本初,曾和他共事多年,身後還跟著一群從前的部下。
葉本初祖籍在福建,退休後,在南邊療養了兩年,今年夏天才回京。
鐘漱石道了句葉爺爺好。
葉本初拍了拍他的肩,“漱石嘛這不是?都能獨當一麵了現在,還是你的福氣好。”
“孫子有什麼用,一天到晚在外麵忙忙叨叨,你看小昕多乖。”
鐘文台歎氣,順帶刮了鐘漱石一眼,頗為嫌棄的樣子。上一代的人都這樣,深承儒派的內斂之道,凡有人褒獎自己的後代,必先貶損一番,把對方的價碼給哄抬起來。
那個喚作葉昕的,笑吟吟上前問安,“鐘爺爺,鐘二哥。”
她穿奶白色運動鞋,oversize的衛衣,一條短款牛仔褲,再家常不過的打扮。隻有食指上,一枚中號祖母綠的寶石戒指,不經意間彰顯身份。
鐘漱石點了下頭,“小昕大了。”
葉昕很爽朗的,大聲笑起來,跟她爺爺告狀,“我說什麼來著,鐘二哥每次見了我,就是這一句。”
隨即,她壓低了嗓子,學著鐘漱石沉鬱的口氣,說,“小昕大了。”
逗得一行人都彎了唇角。連鐘漱石也笑,“不會吧,次次都一樣?”
葉昕真誠地點頭,“沒錯兒,你每次都是這樣,下回換一句。”
鐘漱石沒接話,眉心淡攏著,薄唇輕抿。
葉昕也觀摩不出,這位到底是怎麼個想頭,看得她一陣後怕,以為自己說錯話。
倒是鐘文台,見氣氛僵了下來,點他一句,“你也是該換了。”
閒聊過後,兩撥人各自走開,分散在林蔭道間。路不同,談論的問題,卻是惠利攸關。
葉家這邊,葉本初最先發話,“不能每次指望爺爺,要自己找機會,讓鐘漱石看得見你。”
葉昕挽著他抱怨,“您也瞧見他的樣子了,那俊臉繃的,一滴水都彆想潑進去。我怎麼找啊?”
“機會總是要等的。”
葉昕也不敢反駁,隻好小聲說,知道了。
走在身後的下屬們,巴結道,“咱們小昕長這麼漂亮,那鐘家的二公子,他想不動心也難呐。”
這樣不做背調的虛偽奉承,也隻能哄葉本初高興罷了。
葉昕撣耳朵一聽,便知這話無知到了什麼地步!鐘漱石在長輩們麵前,也許還留有那麼一點尊重與平和,肯多敷衍幾句。但她在宴飲聚會上見到的鐘某人,永遠一副慎獨克己的模樣,憑誰想和他多說一句都不能夠。
無論什麼場合,至多蹚過兩個來回,就懶得再打發你了。
葉昕本碩都念新聞係,去年考進電視台,偶然間聽見父母提起,她爺爺已經打算,要把她許給鐘漱石時,眼前一黑,再想到鐘漱石那張禁欲臉,恨不得連夜跟台裡申請,她寧可去敘利亞當一名戰地記者。
輪到這頭,鐘文台渾濁的眼球一轉,打量著孫子的臉色,“你覺得小昕怎麼樣?”
鐘漱石散漫地笑了,這一次爺爺已略過試探那步,開門見山地直接問。
他也挑明,“當朋友,她年紀太小。結婚的話,我沒空。”
鐘文台瞪他,“我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比你職務高,也已經生了你爸爸,怎麼到了你身上,就淪落到結個婚都沒空?”
“我們和平年代過來的人,和您這種老一輩的先鋒比,思想覺悟差遠了。我也沒您老那份能量,做好工作就不錯,平衡不來事業和婚姻。”
鐘漱石不動聲色的,給他爺爺戴了頂高帽,把他下麵要嘮叨的話,都堵了回去。
鐘老爺子碰個軟釘子,咂摸一陣嘴,又悄然閉上了。
一路無話,等鐘靈和談心蘭道彆,提了一小箱子衣服,準備去學校。
她二哥也已回來,指間夾支煙,半躺在院子裡那把藤椅上,清白的月光在他眼瞼處投下一彎淡淡的鴉青,看上去像倦極了。
鐘靈把箱子給司機,“先放去車上,我很快就好。”
她在近旁的楠木凳幾上坐下,“二哥,你今天都做什麼了,那麼累。”
鐘靈不敢明著問。但她想說,今天不是周日嗎?又不上班,總不能孟葭去找了他一趟,就把他累著了。
鐘漱石並不知道,她的小腦瓜子裡,承載著成噸的黃色廢料,已經山路十八彎的,給他和孟葭編了出戲文,全程消音的那種。
他籲一口煙,懶散笑笑,“天底下有什麼差事,是比姓鐘更累的嗎?”
鐘漱石極平緩的聲調,寂滅而無奈,像梧桐葉落下的一臾。
鐘靈翻個白眼。她心道,有,和你說話,最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