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諷刺的是,正因這顆妖丹中蘊藉的氣息,年僅四歲的孩子被狼群認作幼崽、撫養長大,奇跡般活了下來。
經過施敬承和孟軻年複一年的找尋,四個月前,施雲聲被帶回施府。
九年光陰過去,他早將人族的事情忘了個一乾二淨。
最初回到施府時,施雲聲不會說話、不會用筷、連直立行走都極為艱難,無論見到誰,都神情猙獰齜牙咧嘴,恨不能上前咬斷對方脖子。
到現在,這孩子逐漸掌握人言,講話雖不利索,也算能正常溝通。
隻有一點沒變。
施雲聲見到人,依舊一副凶巴巴惡狠狠的情態,包括麵對爹娘和施黛這個親姐。
像隻張牙舞爪的小狼。
對上施黛含笑的目光,施雲聲磨了磨後槽牙,一言不發彆過頭去。
“雲聲聽說有僵屍,出來看看熱鬨。”
沈流霜笑道:“畢竟是孩子。”
“誰、誰想看熱鬨?”
施雲聲眼瞳黑沉,劍眉蹙緊:“你簡直…七嘴八舌!”
施黛循循善誘,耐心教導:“七嘴八舌不是這麼用的。這種時候,用‘實話實說’更恰當一些。”
施雲聲說話不利索,成語更是學得一塌糊塗,時常被施黛糾正。
聞言想也沒想,他重新瞪起眼,看向沈流霜:“對,你簡直實話實說!”
施雲聲:……
施雲聲:???
意識到自己慘遭蒙騙,施雲聲朝著施黛齜牙咧嘴。
“宋凝煙是我在鎮厄司的同僚。”
沈流霜覺得逗小孩有趣,散漫一笑:“她年紀不大,已經是趕屍人中的佼佼者,操縱僵屍很有一手。”
“聽說今夜有人用了傀儡術。”
宋凝煙輕撫那隻名為“青青”的僵屍側臉,打個哈欠:“趕屍人沒法像傀儡師那樣操控生人與妖物,卻有個遠勝於他們的優勢——”
宋凝煙道:“傀儡術操縱的範圍極其有限,而我們趕屍人,可以驅使僵屍遠行千百裡外。”
千百裡之外。
施黛眼神一亮:還能長途運輸!
孟軻雙手環抱,倚靠闌乾:“我與黛黛已想好招牌,就叫‘送了麼’,言簡意賅。”
施黛剛剛回家,沒見過僵屍的健步如飛,很是好奇:“能讓青青再跳一跳,給我看看嗎?”
這可是大名鼎鼎的僵屍。
活了這麼多年,施黛隻在電影裡見過。
宋凝煙點頭,手中現出一張符籙,貼在僵屍的後背上。
得到指令,青青渙散混濁的眸底溢出一線明光,如冬日飛鴻,輕鬆躍上圍牆。
施黛十分捧場地開始鼓掌。
僵屍是身死之人,不如活人思維敏捷。青青用了好一陣子,才明白她的動作屬於誇獎。
青灰臉龐淌過一抹僵硬微笑,僵屍再次一躍而起,跳上鋪滿落雪的高聳房頂。
“不錯吧?”
沈流霜為施黛整理好淩亂的額發,尾音含笑:“青青很厲害,是鎮厄司中的能工巧僵。”
又開始了,稀奇古怪的成語。
身為她朝夕相處的同僚,宋凝煙始終習慣不了這人詭異的措辭,聽沈流霜出聲,嘴角一抽。
她剛想問問身旁的孟夫人,這樣特立獨行的說話風格是如何練就,忽聽孟軻笑了笑。
“很好。”
孟軻難掩喜色:“若將‘送了麼’做大,咱們必能點屍成金。”
宋凝煙:……
原來是家族遺傳。
所以是跟您學的嗎!
下意識地,宋凝煙覷向沉著一張臉的施家弟弟,施雲聲。
與院中其樂融融的氛圍格格不入,施雲聲立在廊下,脊背挺得筆直,透出生人勿近的冷。
聽說這孩子被狼群養大,講話磕磕巴巴,不曉得會不會被一大家子帶偏。
發覺他遊離於氣氛之外,沈流霜把桌上一顆小果子遞到他嘴邊,被施雲聲一把奪過。
“不用你喂。”
施雲聲小臉緊繃,拿著果子一口咬下:“我自食其果。”
宋凝煙:……
得嘞,這還不如諧音。
你們這一家子的語言體係,著實有點兒混亂。
眉心輕輕一跳,宋凝煙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眺望屋頂上的僵屍青青。
聽孟夫人說起僵屍送貨,她起初覺得天方夜譚,可現在看來,的確有錢途可循。
被孟軻與施黛天花亂墜這麼一誇,連她都僵信僵疑……
呸,她為什麼也開始了!
宋凝煙默默挪動腳步,離那家人遠上一些,避免出現人傳人現象。
“有個問題。”
宋凝煙深呼吸:“如果操縱時間太長,趕屍人對僵屍的感應會逐漸減弱。我沒試過操縱它行動太久,今夜想探一探極限。以防青青走失,得有一人被它背起,時刻監視——有誰願意麼?”
*
鎮厄司沒找到那名操縱妖邪的傀儡師。
對方早有準備,用了術法隱匿蹤跡,長安偌大,尋人如同大海撈針。
江白硯回到施府,已入子時。
院中嘈雜,聚了不少人。他厭煩熱鬨,並未靠近正門,而是從後院圍牆翻身而入,獨自回房。
他的步子有些艱難。
種下血蠱後,每隔半月,他需飲下施黛鮮血,否則痛不欲生。
蠱毒發作於回府路上,起初是手腳發麻、陣陣生冷,等麻意加劇,成了鑽心刺骨的痛。
房門被闔上,屋內沒亮燈。
當視野僅剩黑暗,遍布四肢百骸的劇痛就格外明顯,織成撲麵而來的巨網,將他渾然籠罩、寸寸侵蝕。
沉寂夜色中,響起微弱喘息。
緊隨其後,是一聲極低的笑音。
直至此刻,江白硯終於露出今日以來第一個純粹的笑,薄唇勾出小小弧度。
他並不厭惡疼痛,或是說,江白硯熱衷於此。
兒時被邪修囚禁在暗室,日日夜夜陪在他身邊的,隻有痛楚與傷口——
那是他感知外界的唯一方式,讓他在長久的孤獨裡,生出自己仍存活於世的恍惚。
疼痛愈烈,喘息漸重,喉結上下滾落。
唇瓣不知何時被咬破,鮮血浸透蒼白唇色,暈在那顆小痣邊緣,如一點朱砂。
還不夠。
自袖口抽出小刀,江白硯輕車熟路劃破小臂,在傷痕累累的身體上再添一道血口。
他已經這般痛,為什麼還是感受不到“活著”?
刀鋒寒芒乍現,即將又一次刺透皮膚。
忽地,窗外響起一陣嘩啦巨響。
是邪祟?
江白硯麵色淡淡,把小刀收入袖中,抬手開窗。
窗外是鬱鬱蔥蔥的竹林。
入了深冬,青竹仍是欲滴翠色。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知為何落在竹樹裡,烏發淩亂散落,腦袋上趴著隻白狐狸。
施黛。
而她身下被竹子卡在中間,橫衝直撞、奮力掙紮的是——
僵屍?
施黛她,騎著……一隻僵屍?
有短暫的一瞬間,強烈的困惑甚至蓋過了疼痛。
江白硯啞聲:“施小姐。”
施黛也瞧見他,頓了頓,露出尷尬又不失禮貌的笑。
正如宋凝煙所說,僵屍經過長時間的奔跑跳躍,與趕屍人的感應將一點點減弱。
青青從最初的生龍活虎,成了當下這副找不著東南西北的模樣,在回程時從圍牆跌落,卡進竹林裡頭。
江白硯:……
眼前的景象過於離譜,他寧願相信,這是因疼痛滋生的幻覺。
早些時候的雷聲已然退儘,天邊現出一輪昏黃月亮。
借著月光,施黛遙遙望見江白硯的臉,蒼白得像紙糊一樣。
等等。
陡然意識到什麼,施黛摘下青青背上的符籙,輕盈一躍而下,小跑到江白硯窗邊。
大昭的年輕男女常備熏香,施黛腰間係著個香囊。
冬夜幽寂,隻有血氣與寒潮縈繞他身側。施黛靠近時,清雅花香如一瞬清風,拂在鼻尖上。
與他渾然不同的氣息,帶來領地被侵占的錯覺。
江白硯並不喜歡。
疼痛到極致,化作隱晦殺念,少年眼底暗色漸濃,視線落在她纖細脖頸。
他渴求她的血。
“江公子。”
施黛問:“是不是血蠱發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