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來覆去數了幾遍,才拿出了一半——兩串錢,將剩下的依舊藏好,抱著這兩串錢再去找於大娘子。
於大娘子已教了祝三分辨戶籍文書,由此說開來,講些家長裡短的官司,她的父祖兄弟侄子都是吃的公門飯,她自幼耳濡目染也粗通縣衙裡的一些事務,擇要給祝三說了,好讓這個敢提斧砍人的乾兒子知道縣城的王法還算管用,叫他行事再謹慎些。
張仙姑“噔噔”地抱著錢走過來,於大娘子和氣地說:“妹子,有事?”
張仙姑將兩吊錢放在她麵前的桌上,說:“大娘子寡婦失業,也不容易,咱們互相幫襯,總不好吃穿住用的都花大娘子的錢。”
於大娘子道:“三郎還管我叫一聲‘乾娘’,什麼占便宜不占便宜的?你們幫了我的大忙,我怎麼能沒點意思?你這麼算賬,就是生份啦。”
兩人十分推讓,客氣得仿佛親姐妹一般。
花姐在一旁看了暗暗搖頭,又偷看祝三一眼,祝三似有所聞,回看了一眼,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正在爭執的兩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齊停了下來,於大娘子道:“三郎,你說呢?”
祝三道:“乾娘,收下吧。”
於大娘子嗔了一句:“你這孩子!”也不說什麼生份不生份的話了。張仙姑心中微有得意,清咳一聲:“這就對了嘛,咱可不是那些喪天良的隻好占便宜的鬼!”
於大娘子讓花姐將錢收好“都做家用”,卻又派了小丫去外頭買了好些肉食糕餅一類回來給祝三吃。又說要為祝三在衙門裡謀個差役的活計,好有份安身立命的活計。張仙姑臉上不免帶出些焦慮來,於大娘子隻當沒看見。
祝三卻看在眼裡,記在心上。晚上,看於大娘子等人院裡燈滅了,祝三悄悄起身,將張仙姑的門板敲了兩下。這節奏張仙姑極熟悉,祝三在家的時候就這麼敲門,張仙姑披衣起來,將門打開:“有事?”
祝三道:“嗯。”
張仙姑將女兒讓進屋裡,祝三摸出火絨火鐮點著了油燈,張仙姑小聲問道:“乾嘛?這會兒不睡覺,倒想起你親娘了!是看過你乾娘了?你還記得你是誰不?與外人走得近了,叫人看出破綻來,你可怎麼好?!”說著,往床上一坐。
祝三將燈放好,在桌邊坐了,問張仙姑:“我看娘不大喜歡乾娘,咱們現在就與乾娘散夥,娘有什麼打算?”
一句話把張仙姑問住了,她還真沒個什麼計較。祝三又問:“娘把我裝兒子十幾年了,以後又有什麼打算?”
有什麼打算?沒有的!張仙姑咬著牙輕聲罵道:“來拷問我來了!我不說你是兒子,你死鬼爹當時就淹死了你!我能扯謊留下你的命就不錯了,你還問我要什麼打算?你這是怪我了?我這是造的什麼孽,養下你這個白眼狼,就會逼親娘,倒親近個半路來的乾娘!”
罵到最後也灰心憂愁了起來,是啊,孩子一年大似一年了,要怎麼收場?!總不能叫老三就這麼過一輩子吧?等自己死了,老三可怎麼辦?再看女兒一臉死人樣,半點兒表情也沒有,張仙姑心裡愈發不是滋味了。
祝三從腰裡摸出一塊堅硬的物事來往桌上一放,發出一聲悶響。張仙姑看過去吃了一驚,將東西拿過來對著燈火仔細把看,又咬了一口:“你哪裡來的這個?”
祝三道:“娘沒打算,我有。”
“啊?”
“娘也不用焦心我親近乾娘,我心裡都明白。”
“你又明白什麼了?”
“沒有乾娘這件事,我也沒想在那鄉下熬一輩子。”
張仙姑沒想過女兒小小年紀竟有這樣大的主意,不由吃了一驚:“什麼?你什麼時候有的這樣的念頭?你怎麼有這樣的念頭的?”
“不記得了。”祝三知道,有些話是不宜說出來刺親娘的心的。她隻說:“要離開鄉下就得要錢,我就攢一些。娘的錢給了乾娘,這些就都放到娘這裡。”
張仙姑白天的酸意全被熨平了,心裡暖洋洋的,又心疼女兒,說:“我曉得事兒,我不與大娘子那個母夜叉再吵嘴就是了!免教你難做!你心裡有個數兒,彆看她現在給你又是裁衣裳又是買肉吃,她要是個真正的老實人,現在早連骨頭都不剩了!她舍過藥錢救過你,行,咱也認,你這回也幫了她,扯平了!你說花姐人好,也不用將自己折在裡頭,她有她自己的命!彆看她這樣,她比你命好。”至少花姐能光明正大嫁人。
“嗯。”
“等你爹有信兒了,咱就與她們分開過。大娘子心眼兒忒多,我可不想與她歪纏。”
“嗯。”
張仙姑又想起丈夫來了:“殺千刀的!也不知道浪去哪裡了!可彆死在外頭!一個家,還得要個頂梁柱才行,還得求於大官人給打聽打聽,也不知道大官人什麼時候得閒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