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呢?”
現在,文禾說:“他們已經走了。”所以有時候覺得出生在大城市是一種特權,出生,上學,工作,甚至生和死都在這裡,不用背井離鄉,不用像候鳥一樣飛來飛去。文禾記得她爸爸最愛的一首歌叫故鄉的雲,可惜最後也沒能完整地回到故鄉。
紅燈口,梁昆廷從後視鏡看了她一會,文禾覺得自己眼花了,居然在他臉上看出點周鳴初的影子。
她被盯得心慌,故作鎮定地去看風景。
雨越下越大,到家時梁昆廷問文禾幾點的高鐵,說要送她過去,毛露露有心撮合這兩個,也極力勸文禾:“雨這麼大,你還拿行李的,就讓梁醫生送一段嘛,反正他順路。”
路大概率是不順的,但都這樣了拒絕隻會顯得扭捏,文禾隻好上去再把東西清點一下,斷水斷電,拿著行李又坐上梁昆廷的車,這回坐在副駕,不好拿人家當司機。
起步不久接到公司消息,說年後有個視神經領域的交流會,如果有客戶需要參加的話,這兩天就要報資料。
剛好是梁昆廷所在科室的學術領域,他在旁邊想了想:“馬主任不太喜歡這些,你叫他打羽毛球他願意去,學術活動的話,你可以找找唐主任。”頓一會又說:“但問還是都問一下。”
“嗯。”文禾點點頭:“明白的。”
她低頭發消息,梁昆廷在十字路口停下來觀察她,是不用修飾也很動人的一張臉,但不說話的時候,有清清冷冷的感覺。
幾次接觸,梁昆廷覺得這個安徽姑娘像深海的蝦,身上似乎有層厚厚的殼,對他帶一點應激式的戒備。他不確定這種戒備形成的原因,但看她耳根漸漸紅起來,他眼底也上來一點笑意,收回視線,跟著前車駛過紅綠燈。
文禾被盯得差點抬不起頭,自己在心裡做了一陣調整,梁昆廷已經很自然地找起話題:“你們公司這幾年發展不錯,好像排名一直在往前靠。”
“是整個行業都起來了。”文禾說了句套話,但也不完全是套話,以前醫療設備都是進口占絕大部分,現在國產設備研發技術確實跟了上來,再加上政策幫扶,所以行業向好。
路口左轉,梁昆廷搓著方向盤問:“公司有名氣,你們跑起來應該不難?”
文禾笑笑說:“比起小品牌可能好一些,但也談不上簡單。”畢竟藥可以天天開,器械卻幾年才有更換的需求,所以要多跑醫院多跑科室,但跑醫院又是一件體力活……
她靠著安全帶,忽然想起周鳴初的話,說她隻會用行動上的積極掩蓋自己的無能,用苦勞感動自己。
不久到達廣州南,梁昆廷幫文禾把行李拿出來,文禾向他道謝:“麻煩你了。”
梁昆廷打上車後蓋:“一路順利。”
“謝謝。”文禾朝他笑笑,接過行李去排隊安檢。
車流量大,已經有工作人員在吹哨催促,梁昆廷看了看她的背影,回到車上駛離這裡。
車站內外人都很多,文禾在排隊的時候收到呂曉詩的信息,問她還在不在廣州,文禾說在火車站,問她怎麼了。
呂曉詩說她小叔叔有一個朋友來廣州,是做醫療器械代理的,想介紹給她:『我們晚上約了吃飯,我還想叫你一起咧。』
其實之前呂曉詩也提過給她介紹生意,畢竟醫藥醫械也算同行,資源肯定會有重合的,但文禾對招商懂的不多,去了估計也聊不到什麼,再是春運的票不好買,退掉這張又要重新搶票,而且奶奶已經在家等她,想了想,隻能道歉說:『不好意思啊,我馬上就檢票了。』
『沒事,你檢票吧,我也就是突然想起來。』呂曉詩替她出主意:『不然先把你們公司資料發我,我給他看看,要有戲再說。』
『也行。』文禾找出招商資料發給她,道過謝,跟著檢票大軍上了高鐵。
車廂很擠很擠,文禾抬完自己的行李,又幫旁邊的女孩子把箱子放上去。女孩子向她道謝,兩個人坐在座位聊了幾句,文禾看到她手上戴了隻很漂亮的表,忽然想起年會時那位江總手上戴的勞力士粉盤,劃到網站查了查,很貴。
『上車沒?』毛露露信息跳出來。
『剛上。』文禾回複她信息,毛露露開始八卦,問她跟梁昆廷在路上聊了什麼,文禾說聊工作,毛露露也不跟她打哈哈:『我看出來了,那個醫生肯定對你有意思!』
『亂點譜,你太閒了。』文禾幾句繞開聊點彆的,最後發句明年見,在提速的車廂中離開廣州。
這一年,安徽特彆冷。
雪從臘月二十八斷斷續續下到大年初二,按習俗,這一天要去外婆家。
文禾去是去了,但沒待太久,放下禮品烤會火就走了。
她外公外婆都是重男輕女的人,從來都對她媽媽不好,結婚的時候吞了她媽媽所有的彩禮,後來又老是裝病找她媽媽要錢,其實都是給她小舅舅一家花。
如果不是因為生了她媽媽,她都不會來看他們。
走到村口碰見小舅舅的車,文禾想裝沒看到,小舅媽卻大老遠喊她,從車上下來找她說話,甚至很熱情去握她的手:“坐高鐵回來的吧?怎麼不給你小舅舅打個電話,他開車去接你。”
“不用,我打車很方便。”文禾抽回手要走,小舅媽還跟她笑,先是說兒子也在廣州上班,讓她們表姐妹平時多聯係,接著就開始打她年會抽中的新手機主意,說給兒子用。
文禾說可以:“9800,你微信轉我。”
小舅媽一愣:“你表弟還是學生,他……哪裡有這個錢啊?”
“那買什麼手機?”文禾看著她新打的金耳圈:“他是大學生不是高中生,可以兼職攢錢,攢到再買。”
冰天雪地的,她說話又快個子又高,小舅媽一時沒反應過來,就這麼看著她走了。
後麵傳來一陣車喇叭,嚇得小舅媽一激靈:“有病啊按什麼按?”
“給那個畜生聽的。”小舅舅探出個腦袋在車上罵:“眼睛長在頭頂上,有嘴巴不知道叫人的?”
“叫你娘個卵。”小舅媽頓了頓有點凍僵的腳,回到車上繼續罵丈夫:“外甥女長大了,是嬌客懂不懂?你個豬腦子。”
小舅舅問:“她有沒有喊你?”
“喊我一句我能發財?”小舅媽才不計較這些,她回頭看文禾,一直覺得這個外甥女是記仇的人,很小就這樣,你瞪過她一眼她都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嬌裡嬌氣,後來死了爹媽才有個老實樣子,但也就是看起來老實,其實心腸硬得很,不然怎麼這幾年對他們冷冷淡淡,介紹個對象都不願意去看?
雪停了一陣,化開的雪水跟土一起堆在靴子上,文禾戴著帽子回到家,嬸娘又要給她介紹什麼超市老板的兒子。
文禾推說工作忙,暫時不想這些,嬸娘又說要是相中了,直接回家結婚當老板娘,文禾隻能再找借口,一推再推。
她可以對舅舅舅媽甚至外公外婆愛搭不理,但叔伯嬸娘不行,因為奶奶還在,這些是她的兒子兒媳。
下午又有招呼都不打就帶男方上門的,文禾很氣,奶奶把人打發以後跟她說:“去找你同學玩吧。”
回來才幾天,文禾不太舍得奶奶,奶奶把剛炸好的糯米圓子端給她,說自己有人陪:“不用天天待在家裡,這些人不會停的,乖崽,自己去玩吧。”一家有女百家求,是這樣的。
祖孫兩個在烤火,家裡養的老狗也過來取暖,奶奶用手幫它梳了梳毛。火光的倒映下,老人家已經老得像一幅油畫。
轉天文禾出發去找同學,她在路上看著環繞的景,不明白山清水秀的家鄉為什麼越來越像要吃人。
同學叫劉瑩,接到她後回答了這個問題:“就是要吃人啊,小地方專吃女人,彆說你沒結婚,就是我表姐那種離了婚的他們也不放過。”最搞笑的是這幫人還又蠢又歹毒,把女孩子都當傻子在騙:“一幫老傻逼,越老越傻逼。”
粗口有時候聽起來挺爽的,文禾邊拍雪邊笑,她也知道自己現在算資源,介紹相親賺個人情,如果能談婚論嫁還有做媒的錢拿,那種赤裸裸的算計實在讓人反感。
劉瑩教文禾:“你下次說你有男朋友,又有錢又是大城市的,往死裡吹,那些人就閉嘴了。”
文禾笑笑,跟她回家舒舒服服待了兩天。
天氣預報一直顯示有雪,到第三天的時候劉瑩兒子說要找爸爸,劉瑩被她吵得沒辦法,問文禾要不要去吃自助餐,說她老公上班的酒店有券,過去還能住一晚。文禾反正也沒事,跟她一起開車過去了。
酒店在黃山附近,她們開到地下車庫,車位很窄,文禾下車指揮。
她站在過道邊邊,一輛黑色粵A從後麵拐進來,宋川眼尖:“哥,那是不是你們公司的人?”
周鳴初在主駕,早他幾秒看到文禾,她穿件很長的白色羽絨服,正做手勢讓一輛車慢慢往後退。
周鳴初停在那裡等她們倒車,車位應該是有問題的,但開車的人技術也不行,反複幾次才倒進去,車停穩後她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朝他們點點頭應該是謝謝的意思。周鳴初踩著油門開過去,也找了個車位停。
一開車門,宋川麵目猙獰,光是下車都花了幾分鐘:“丟,痛到死。”
麥坤笑他:“你該慶幸你不是脛骨骨折,不然弄幾顆髓內釘進去,你現在還插著尿管。”
大過年行衰運,幾人走到電梯間,見右邊的電梯裡探出個猶猶豫豫的頭,文禾一臉驚訝地看著他們。
她剛剛匆匆一瞥,先是看到粵A車牌,再隱約聽到他們的聲音,因為不太確定才等在這裡,沒想到真是這幾個人。
她喊了聲周總和麥醫生,至於宋川不知道名字,但看他拄著拐:“受傷了嗎?”
周鳴初說:“骨折,踩到結冰的地方。”
“啊?嚴重嗎?”
怎麼不嚴重,宋川都想讓周鳴初抱他上去,但知道周鳴初不會理,隻能強忍著痛:“一會讓燦總給我找個輪椅吧哥,我們早點回廣州。”太倒黴,他跟安徽八字不合,那什麼皖南川藏線,雪景一流好看,地也是一流的硬,早上那一摔摔得他兩眼青BB,粗口都罵不出來,待多兩天就怕沒命回廣州。
“要進來嗎?”文禾按著電梯問。
周鳴初一行人走進去,文禾問:“幾樓?”
周鳴初刷房卡,按了12F。
電梯不小,但兩個男的加一個骨折的很占位置,文禾跟劉瑩母子站在後麵,周鳴初看她一眼,往旁邊側了側。
劉瑩兒子伸出手摸文禾腦袋,文禾問他怎麼了,他指指宋川:“阿姨,這個叔叔是稻草人。”
拄著雙拐的宋川確實有點像長在木頭上,文禾笑著跟他解釋:“叔叔不是稻草人,就是受傷了。”
“那他是拐子。”
“嘖。”劉瑩捂兒子嘴巴:“沒禮貌。”
拐子宋川倒不介意,笑嗬嗬地舉著拐說:“小朋友彆學我啊,玩雪的時候多看著點。”
電梯很快,5樓一到,文禾打聲招呼就走了。
出去後劉瑩問:“誰啊?”
“我們副總。”文禾說:“應該是來旅遊的。”
“那還挺巧。”
文禾也點點頭,是啊,黃山那麼多酒店,怎麼剛好選到這間新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