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都找不到李二狗,就不興他是躲進了礦道?“兩香瓜都沒了”,礦下沒吃的,可不得偷嘛。
炎還山一點就透,一拍大腿:“就他,沒第二個了!”
他心裡有了數,轉過身,話更硬了:“這麼著,我跟你們下去會會這鬼。”
挖礦的多是文盲大老粗,很難跟他們講明白唯物主義,最有效的方式就是眼見為實,眾目睽睽之下破了這“鬼”。
可惜的是沒人願意下,獎二十塊錢也不下。
不下也好,炎還山轉念一想,覺得自己單槍匹馬下去把李二狗給拖出來,更加有氣勢,叫這幫挖礦的看看,能當礦主,手底下不是虛的——威風立起來,以後發號施令就更方便了。
他白眼送出去一圈:“都不敢是吧?等著啊,等你炎哥把它請出來曬太陽。”
人比人得死,在一乾垂頭耷腦的曠工襯托下,本就長得英挺出眾的炎還山顯得更加高大威猛,林喜柔心裡美滋滋的,覺得自家男人實在是很拿得出手,直到炎還山的身影都快消失在礦道口了,才想起囑咐一句:“手彆太重啊。”
炎還山早年在街頭混過一陣子,手硬腳狠,打三兩條壯漢不成問題,林喜柔怕他氣上心頭,一個收不住,把李二狗給打殘了。
***
大型的有實力的煤礦,上下有升降梯,坑道間進出有礦車,炎還山的礦小,一切從簡,坑洞口架設了幾組簡易滑輪,所有人用綴吊在滑輪上的猴袋上下。
所謂的“猴袋”,就是麻袋底下挖兩個口子,人坐進去之後,兩條腿從破口裡垂出來,再經由滑輪一路降至洞底——因為安全係數低,全程都得蜷著身子儘量不動,看著跟傻猴似的,是以明明是兜人的袋子,偏偏叫“猴袋”。
炎還山跟坑口值班的打了聲招呼,坐著猴袋下了洞。
這礦是從上一任礦主手裡接的,二手貨,上一任挖成什麼樣,到他手裡就是什麼樣,要說有什麼特彆的,那就是深,特彆深。
也正是因為深,這口礦裡傳的玄乎鬼話兒遠比彆的礦多,比如李二狗就造謠說這礦是十八層地獄的入口,還言之鑿鑿說看到過青麵獠牙的鬼——這不鬼扯麼,要真是地獄入口,他炎還山還開什麼礦啊,賣景點門票得了,十一億中國人,管保個個都來瞧熱鬨。
下到洞底,邊上就是裝備堆,炎還山撿了把鎬頭,拎上礦燈,進了蛛網般錯綜複雜的礦道。
他對下頭的礦道不太熟,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小煤礦本就不講究繪製什麼坑道圖,而且人工挖礦隨機性太大,有時候挖著挖著覺得不妙、可能會塌,於是隨意拿木棍支一下,換個方位再挖,久而久之,就挖得狗刨豬啃般,沒眼看、也沒腦子記了。
炎還山一路吆喝:“二狗子,自己出來吧,爭取寬大處理啊。”
坑道裡特彆黑,礦燈的光左晃右蕩,每次隻能照亮小方桌大的一塊地方,但炎還山一點都不害怕,一來天生膽肥,二來嘛,人有什麼好怕的呢?至於鬼,這世上又哪來的鬼呢。
走了約莫一刻來鐘,炎還山吆喝得嗓子都啞了,也沒見李二狗現身認罪,他心下惱火,正想往另一條坑道去,腳下忽然踩到了什麼東西。
這東西溜滑,讓人定不住腳,炎還山猝不及防,哎呦一聲,踩著那玩意兒滑出幾步遠,然後仰天跌了個結實,這一記摔得他眼前發黑,礦燈的玻璃罩都摔出了好幾條裂縫。
炎還山足足花了五秒種才緩過勁來,他拎著礦燈四下一照,很快鎖定了罪魁禍首:是香瓜靠結蒂處的那一塊,難怪溜滑溜滑的。
媽的,哪個龜孫扔的!
炎還山罵罵咧咧,正想起身,忽地怔了一下。
就在不遠處,燈光儘頭,黯淡而又模糊的黑裡,有一雙腳,纖瘦白皙,一看就知道不是男人的腳。
不是吧,礦底下還能有女人?
炎還山下意識拎高了礦燈。
他看到黑漆漆的一團,那真是個女人,□□的、蜷靠在角落裡的女人,頭發又濃又密,遮住了臉和大半個身子,藏在亂發下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說來也怪,這眼睛除了比一般人更亮、更美、更深邃些,倒也無甚特彆,但炎還山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形容詞,跟亮、美、深邃都無關。
他腦子裡冒出的詞是“新的”。
簇簇新的眼睛,沒使用過的,像嬰兒一般、剛剛被造就的。
炎還山盯著這眼睛看。
他發現自己動不了了。
那個女人爬過來了。
***
1992年9月16日/星期三/晴轉陰轉大雨
十點半了,大山還沒回來,外頭雨下那麼大,家裡就我一個人,有點怕。
中午給大山送餃子,遇到一件好笑的事:工人鬨鬨嚷嚷的,說礦下有鬼。
哪來的鬼啊,我猜多半是李二狗。
大山獨個兒下去“抓鬼”,我還挺期待的,不過再一想,未必抓得到:李二狗做了虧心事,哪敢叫大山給找著啊,聽到動靜,早躲起來了。
果然叫我給猜中了,大山白兜了一場,上來說,裡頭什麼都沒有。
十點四十五了。
礦上的事可真忙啊,大山太辛苦了,希望兒子早點出生,快快長大,這樣大山就能多個得力的幫手了。
我最近在給兒子想名字,老愛翻詞典,喜歡上一個詞兒,開拓。
開拓開拓,真好聽,開辟新天地,拓展新道路,敢叫日月換新天。
炎開,炎拓,聽上去都不錯,我真是哪個都喜歡,選不出來。
算了,讓大山選吧。
外頭有聲響,準是大山回來了,就寫到這吧。
——【林喜柔的日記,選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