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絡的抽泣聲在空蕩的樓梯間裡縈繞,顯得周遭空氣更靜幾分。
陳緣知再一次聽到了蜀錦澤的聲音,這一次,他的語氣變得有些無奈,“孫絡,你先進來吧,萬一有人路過呢……”
陳緣知的角度能看到孫絡的臉。孫絡看上去完全沒有要聽蜀錦澤的話的意思,但她似乎比剛剛冷靜了一點,抬手擦了一下眼淚。
蜀錦澤歎了口氣,慢慢補充上自己還沒來得及說完的話:“我這段時間很認真地考慮過了,我覺得我當時答應你答應得太匆忙,經過這兩個月的相處,我覺得我們確實不合適。”
“我可能會說得比較直接,但這是我的真心話——我覺得我沒有那麼喜歡你。”
孫絡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她披散著頭發,略低著頭,陳緣知有些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蜀錦澤繼續說道:“而且我們現在學習壓力也挺大的,我覺得我可能需要把更多的時間投入到我的學業上。”
“這就是我的想法。而且……”
孫絡忽然出聲道:“說完了嗎?”
蜀錦澤的聲音頓了一下,再開口時聽上去便多了些歉意:“…不好意思,浪費你的時間了,希望你彆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孫絡冷笑了一聲,語氣變得尖銳,“好啊,分手就分手,說得好像我多稀罕你似的。”
蜀錦澤沉默了一下:“希望你之後能遇到更喜歡你的人。”
孫絡:“用不著你來操心。”
隨即,樓梯下方便傳來一個人氣衝衝地上樓梯的腳步聲,陳緣知連忙縮回腦袋走出樓梯間,往連廊走去。
連廊上空無一人,陳緣知回頭看了一眼,確定從樓梯那邊看過來已經看不見她之後,便逐漸放慢了腳步。
……雖然說,這兩個人她誰也不感興趣。
但她剛剛居然對蜀錦澤產生了一絲微妙的共情。
她聽完兩個人的對話之後,頓時理解了蜀錦澤為什麼說他和孫絡“不合適”。
就在剛剛那番對話裡,他和孫絡兩個人的表現就可稱得上是兩個極端。蜀錦澤一直在平穩有邏輯地表達,除了表現得十分從容之外,措辭也很禮貌謹慎;而孫絡卻情緒上頭,一開始哭,後麵冷靜之後便一直竭力表現自己的不屑。
陳緣知覺得,她可能是想使自己看上去滿不在乎,但她給的每一句回複都讓人覺得她既莽撞又失態。
這些想法不過是一瞬間的事,踏入中樓的地界之後,陳緣知便將這兩個無關緊要的人拋之腦後了。
她徑直來到辦公室門前,然後走了進去,她記得薑織絮和她說,那個老師的位置是進門左手邊第二個。
入目的數學老師頂著一頭濃密的黑發,是一個比較年輕的男老師。
非常巧的,老師桌前沒有排隊,也沒有人,他正在看手機,看上去也不是很忙。
陳緣知走了上去,禮貌地開口道,“老師您好,方便問您幾道題目嗎?”
男老師聽到問話,自然而然地放下了手機,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陳緣知,一手拿起筆,一副就要開始解題的樣子。
直到他看清了自己手裡的習題冊。
他動作停頓了一下,微微挑了挑眉,這才抬頭看了眼陳緣知,說道:“同學,你應該不是我教的學生吧?”
陳緣知愣了一下,一瞬間的電光石火閃過,她頓時明白了老師問這句話的原因。
……重點班和普通班的教材是不同的。
在東江中學,入學的新生會在高一時被分到元培班,創新班和平行班三種班級裡,等到高一下學期完成選科之後,創新班又會分為曆史創新班和物理創新班兩類,平行班則由相同的選科組成。
雖沒有掛在明麵上講,但元培班的清北率曆年來都是驚人的,所以元培班也被學生們叫做“清北班”,是公認的強手如林,遙不可及,彙聚了全校成績最頂尖的那一小撮人。
創新班雖然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重點班,但與元培班相比的話,隻能算是次重點。
平行班就是普通班,進入東江中學的大部分學生往往高中三年都隻會呆在普通班裡,隻有極少數努力與天分共存的人能夠升上創新班。
至於清北班……那是普通學生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創新班和清北班,他們用的教材和普通班是不一樣的。
陳緣知:“……對,我是北樓那邊過來的。”看來是問到一個重點班的老師了……
男老師似乎也隻是象征性地問一下,他看了看手裡的書本,很快切入正題:“你有多少道題要問?”
陳緣知頓了一下,意識到哪裡不對,於是謹慎而又保守地回答道:“……大概四五道?”
男老師放下本子,摸了摸下巴,“這麼多,那我可能講不完啊,我過兩分鐘就要出發去開會了。”
他眼睛一轉,似乎想起來了什麼,轉過頭朝另一旁的辦公桌那邊喊道:“臨濯,你來一下。”
陳緣知在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時,就已經身形定住了。
她抬起頭看過去,許臨濯靠著辦公桌站著,深藍色的校服勾勒出少年人的挺括身形。他手裡拿著習題冊正在看,聽到聲音剛好回過頭來,黑山白水的一雙眼瞳恰和她望去的目光撞上。
陳緣知低下頭去,隻聽見一瞬間的安靜,耳畔腳步聲便響起,愈發近了,然後一片黑色的陰影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許臨濯聲音清冽,在離陳緣知極近處響起,“劉老師,您找我嗎?”
老師點點頭,“剛剛你不是問了我幾道函數的題?這個小同學也是函數那塊弄不懂,我馬上要去開會了,要不你教教她?”
老師語氣溫和,“不過你要是還有作業沒寫完就算了。”
陳緣知一動不動地站著,有一瞬間屏住了呼吸,直到身旁的許臨濯帶著笑的聲音傳來:“沒事,我沒什麼作業要寫的。”
老師拿起鑰匙和錢包,笑容滿麵,“OK,那我就先走了,你好好教啊!”
“老師你忙吧。”
清脆的鑰匙相擊聲逐漸消失,陳緣知抬起頭來,剛好和許臨濯的眼睛對視。
和剛剛的禮貌回答不同,此刻垂下眼看她的許臨濯眸光淺淡,閃爍著令人看不懂的笑意,“我們出去外麵講吧?”
辦公室裡還有幾位老師在備課,此時辦公室裡除了他們兩個人,再沒有彆的學生了。他們留在辦公室裡,可能會打擾到老師。
陳緣知點點頭,“好。”
兩個人一路走到連廊,夜色深暗,連廊走道空無一人,風停樹靜裡,他們一前一後地停在一盞燈下。
許臨濯靠著連廊的欄杆,看著手裡拿著習題冊朝他走近的陳緣知,忽然笑了一下。
仿若一泓清泉水的眼,樹影掩映的燈光沉底,好似流瀉的碎星,“你之前好像說過……你是27班的?”
陳緣知看著他的眼睛,一時有些被蠱惑。
“……是。”
許臨濯,“那你怎麼會到中樓來問問題?你們班應該是在北樓吧。”
陳緣知瞬間被拉回現實。
她的臉上緩緩浮現出一絲可稱得上是沉痛的表情來,“……說來話長,其實是這樣的……”
陳緣知把自己可比西天取經的遭遇說給了許臨濯聽。
許臨濯直接沒忍住,“噗,哈哈哈哈哈哈!!”
陳緣知,“………”
她無語了,“許臨濯同學,你禮貌嗎?”
許臨濯的手臂曲起搭放在欄杆上,此刻他彎下腰去,笑得後腦勺的發尾都一顫一顫的。
他好不容易站直了身,結果嘴角根本放不下來,那雙眼也是光芒璀璨,仿佛落滿星辰,“抱歉抱歉……”
陳緣知看著他眼裡的笑意,本來因為他不給麵子而生出的一點羞惱之意,一瞬間煙消雲散了。
陳緣知側過臉,故意壓低聲音道:“你笑吧,我也知道我很好笑。”
許臨濯忙不迭揮手,“彆彆,我可沒有這個意思。”
他笑著接過陳緣知手裡的本子,趁著陳緣知轉過臉看他的時候,對著她抿了抿唇,眼睛微彎,“放心吧,這次你遇到了我,不會再是白跑一趟了。”
陳緣知沒回應,卻是走近了許臨濯幾步,“……行吧。”
兩個人一起靠在連廊的扶手上看題,許臨濯一邊翻書頁一邊問道:“你一共有幾道題不懂?”
陳緣知:“……八道。”
許臨濯的手指一頓,“你不是說四五道?”
陳緣知,“那…那是因為……等等,你怎麼知道?”原來他那個時候在聽嗎?!
許臨濯,“我耳力好,而且你們說話聲音又沒收著。”
陳緣知抿了抿唇,心虛道,“那不是……想徐徐而圖之嘛,我怕一下子報太大的數字,老師會嫌多。”
許臨濯笑道,“你就不怕我嫌多?”
陳緣知索性不要臉了,“你成績那麼好,這幾道題對你來說還不是灑灑水?”
許臨濯沒忍住,又笑出聲來。
陳緣知看著許臨濯拿起筆開始解題的模樣,忽然想到了什麼。
陳緣知湊近問道,“所以你數學成績真的很好嗎?”
許臨濯嗯了一聲,“還行吧。”
陳緣知好奇心起來了,“那你期中數學考了多少分啊?”
許臨濯,“145吧。”
陳緣知,“………”
她為什麼要自取其辱????
陳緣知很想問許臨濯是怎麼學數學的,但是還沒等她組織好語言,許臨濯已經解出題來了,於是她隻好湊過去認真聽起了解答過程。
陳緣知才聽許臨濯講兩道題,心裡就已經從平靜無波,一下子變成了浪濤滔天。
要說成績和優等生的光環,許臨濯比魏風原,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按理來說,許臨濯的思維方式也應該是和魏風原比較相像的才對。
但他沒有。
許臨濯從數學的底層邏輯開始逐步解析他列出來的每一個解答步驟,他不僅能給出這道題的最優解,也能寫出這道題最平凡普通的解法,他好像是知道陳緣知基礎計算能力不強一樣,每一個代公式和拆分的步驟都分毫畢現,沒有漏步也沒有跳步。
除此之外,陳緣知還能清楚地感知到他在講題過程中所展示出來的完整的解題邏輯鏈。與此同時,他的語速輕緩有力,而且咬字清晰,節奏較快,陳緣知聽他一口氣講完,隻覺一氣嗬成。
聽完八道題,陳緣知直接對許臨濯肅然起敬。
她非常認真地看著許臨濯的眼睛,無比真誠又發自內心地說道,“許臨濯,你以後當數學老師吧,你一定會拯救無數深陷困苦的孩子!”
許臨濯被她的表情逗笑:“噗!”
陳緣知,“我認真的!”
許臨濯捂著眼睛笑得手都在抖,過了許久才放下,露出來的一雙眼正笑盈盈地看著她,“……雖然我不打算當數學老師,但還是謝謝你了。”
“謝謝你對我教學能力的肯定。”
陳緣知看著許臨濯合上了自己的習題冊,忍不住開口道:“其實我…一直都覺得數學很難學。”
許臨濯頓了一下,他抬頭看去,卻發現陳緣知並沒有在看他,而是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陳緣知看著許臨濯扶著的那一塊欄杆,光滑的不鏽鋼麵仿佛一個被用壞了的魚眼鏡頭,陳緣知和許臨濯二人的身影倒映其上,扭曲得滑稽。
陳緣知想到自己的數學成績,歎了口氣,“我努力過,可能是方法有問題,也可能是我還不夠努力吧,結果總是不儘如人意。”
她的計劃從建立到執行,不過一周的時間,她已經感覺困難重重,甚至好幾次,她都沒能完成一開始定下的任務目標。
她第一次發現,原來在一個特定的環境裡,人真的會受到很大的束縛。此時的她覺得想做好一件事,想做到一件事,是這麼的難。
許臨濯看著麵前的女孩。微風吹過,將她額前的發撩開,露出一片光潔細膩的皮膚,從眉骨到眼尾的清峋柔和。
他看得一怔。
一種無比強烈的直覺和熟悉感,霎時間如漲潮的浪濤,隨情緒湧上心頭。
可他還未來得及細辨,陳緣知便抬起眼,衝他微微一笑,“總之謝謝你了。”
“我這一趟,確實沒白來。”
許臨濯心裡那股翻湧的衝動漸漸平息下來,徒留一點淡淡的悵然若失。
“……不客氣。”
陳緣知收拾好心裡突然湧起的情緒,抱著手裡的書,朝許臨濯笑道:
“那,我沒有問題要問了。我先走啦,你也快點回班裡吧。”
“再見。”
許臨濯也看著陳緣知,慢慢地點了點頭。
“……再見。”
……
“小知?”
薑織絮的聲音將陳緣知從題海中拽出。
陳緣知抬起頭,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下晚自習的鈴已經敲過了。
薑織絮站在她桌前,眼睛溫柔地彎起來:“你好認真啊,我喊了你兩次,你都沒反應。”
陳緣知站起身收拾書包,麵帶歉意,“抱歉,想題想得太投入了。”
兩人一如往常地結伴而行。
路過樹影婆娑的小道時,薑織絮歎氣道:“我今天都沒怎麼學進去……孫絡心情不好,她一直在給我遞紙條,我看她情緒不對,就一直在陪她聊天。”
陳緣知想起了什麼,“因為她和蜀錦澤分手的事嗎?”
薑織絮一下子驚訝了,“小知,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陳緣知,“我當時剛好路過,不小心聽到的。”
陳緣知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對她的事不關心。以防萬一她不開心,你彆告訴她我撞見過他們倆這件事。”
薑織絮猛點頭,“我肯定不會說的!”
她歎了口氣,“……其實我在群舞訓練的時候就能感覺到,孫絡性格不太成熟,而蜀錦澤做事又很有條理,兩個人的處事方式和心性其實挺不搭調的。”
“但是我也沒想到,蜀錦澤會那麼快就和孫絡分手。孫絡也是有點受打擊,她一直在和我罵蜀錦澤,但我覺得,她罵得越難聽,反而就說明她越在乎他。”
陳緣知思考片刻,“也許也不一定是在乎?孫絡可能隻是覺得自己這樣算是被甩,很掉麵子吧。”
薑織絮,“應該不會吧,我覺得她應該是比較喜歡蜀錦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