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他也不急。
昨夜的事,謝雲初固然有錯,他卻也沒放在心上。
“嗯,你去照看些,務必叫大夫謹慎上心。”
叫旁人上心,自己卻不上心,明貴無言以對,默默腹誹幾句恭敬應下。
*
謝雲初確實請了大夫,一來得為自己的突兀尋個有力的幌子,二來,她著實打算好好調理身子。
回想昨夜與王書淮那番對話,她也意識到陰差陽錯拒絕了王書淮同房,結果她是滿意的,但若不給個合理解釋,難保夫婦起齟齬,她是對王書淮歇了心思,卻不意味著要針鋒相對,麵子上無論如何得顧住。
春祺聽她的話,去請大夫了。
王家乃京城首屈一指的大族,又有長公主的緣故在內,太醫院特意給王家配了一位太醫,很快太醫過來,給謝雲初開了益氣固血的方子,謝雲初午膳喝過藥,睡了一覺醒來,沐浴更衣,容光煥發。
既是決定繼續過日子,晨昏定省便不能少。
謝雲初換了一身茜紅色的對襟長褙,一條淺粉的撒花裙,大大方方往上房去了。
謝雲初的婆母薑氏是個絕色大美人,薑家是老牌勳貴,薑氏自小養得金尊玉貴,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養出一身細皮嫩肉,早些年是個囂張跋扈的主,後來嫁入王家成了長公主的媳婦,不得不收斂性子,丈夫不能乾,妯娌又難相處,薑氏被磨得色厲內荏,外麵看著架勢很足,內裡卻無成算。
就拿昨夜的事來說,明明謝雲初拒絕了同房,薑氏卻一點風聲都沒收到,為何,春景堂要麼是謝雲初帶來的心腹,要麼是王書淮的人手,薑氏插不進來。
因謝雲初是長公主挑的兒媳,能乾穩重,端莊大方,薑氏對她有愛又恨。
愛的是終於有個精乾的媳婦替她掌家,她總算可以歇一歇了。
恨的是終究不是自己挑的媳婦,隔了一層。
薑氏一共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
王書淮因一心讀書,不肯成婚,薑氏急著叫媳婦接班,先給王書淮的弟弟三爺王書曠娶了媳婦,等謝雲初有孕後,又把四爺王書同媳婦娶進門。
薑氏在外頭受了氣,就愛拿自己媳婦出氣。
謝雲初進去寧和堂時,就看到自己那位貌美的婆婆正對著四爺媳婦發火。
“不就是漱口嗎,你都伺候不好?你再看看你二嫂,淮哥兒媳婦生得你比還美,也沒見像你這般笨手笨腳。”
薑氏憊懶,每日午覺睡得晚,申時方起。
四奶奶許時薇,手裡捧著一痰盂,戰戰兢兢站在軟塌下方,白俏的臉蛋快要被罵哭了,“母親,我以後跟嫂嫂學...”
丫鬟立即上前接手,待薑氏漱好口,喝完茶,丫鬟又送來一碗燕窩粥。
每每這個時辰,薑氏愛喝一碗燕窩粥養氣凝神。
許時薇看著那碗燕窩粥,心中發苦,恰恰瞥見謝雲初步履從容邁進來,她如同看到救星,連忙迎過去,“二嫂,您可來了,我跟娘可念叨了你一天了,怎麼樣,身子可還好?”
謝雲初不動聲色對了許時薇一眼,笑吟吟彎了彎唇,“多謝弟妹掛念。”
前世她與許時薇關係最好,許時薇長相甜美,性子乖巧,謝雲初處處關照她,哪裡想到謝雲秀即將續弦的消息傳出去後,她是第一個朝謝雲秀示好的呢。
果然,人不可貌相。
謝雲初先是上前優雅地朝婆婆行了個禮,旋即接過丫鬟手裡的瓷盅,輕輕攪拌,擱一點在手背試了試溫度,
許時薇在一旁瞧見了,關切道,“嫂嫂慢些,彆燙到了娘。”
等謝雲初調好了溫,又擔憂問,“能喝了吧?”
事兒是謝雲初在做,聽起來都以為她在效力。
謝雲初舀起一勺,朝薑氏遞了過去。
今日清晨,林嬤嬤給薑氏告假,說是謝雲初身子不適,不能晨昏定省。
薑氏一聽臉色就變了,她被謝雲初伺候慣了,一時半刻都離不得,老三媳婦最是掐尖要強,一心想奪謝雲初的中饋權,趁著謝雲初不在,便見縫插針去了議事廳,到現在還沒回來。
她隻能叫幺媳婦伺候。
幺媳婦是個笨的,燙了她幾回,平日嘴甜人甜,真叫她乾活沒幾兩本事。
有了旁人做對比,眼下看到謝雲初,薑氏氣順了,自然而然就張開嘴,享受著謝雲初的侍奉。
恰在那勺燕窩粥要送入嘴邊時,謝雲初不可控地抖了一下手臂,彆過臉輕輕咳了一聲。
薑氏眉心皺起。
謝雲初連忙退了一步,慚愧道,“昨夜著了些風寒,怕是還沒大好,請婆婆恕罪。”
以前她親昵地喚一聲“娘”,如今改成“婆婆”。
薑氏還沒發覺這些細微的變化,她也並不是非要人喂,更何況還有貼身伺候的丫鬟嬤嬤,隻是自己多年媳婦熬成婆,便想耍耍威風,享受被人伺候的滋味。
謝雲初掩了掩嘴,打算繼續往前,這時許時薇如往常那般客氣道,“要不還是我來吧,總看到嫂嫂伺候娘,也該我學學。”
這種客套話,謝雲初耳朵快聽出繭子。
前世許時薇也是這般,每每她要伺候婆婆起居時,許時薇便在一旁看著,手腳雖慢,嘴巴卻快得緊,時不時說一句,
“嫂嫂今日備了什麼粥,我覺得這裡頭得加一味人參才好。”
“哎呀,還是嫂嫂能乾,將娘伺候得光彩照人,我佩服嫂嫂。”
一句話拍了婆婆馬屁,又奉承了謝雲初。
說話的時候滿臉癡氣,人乖嘴甜,實在難以讓人防備。
今日許時薇這麼一說,謝雲初立即轉身,從善如流地將粥碗擱在她手上,明眸善睞,
“我身子不大好,這兩日便辛苦弟妹伺候婆婆。”
許時薇呆了呆。
薑氏看了一眼謝雲初,方才謝雲初已做了示範,若是許時薇還學不好,那就是蠢。
許時薇撞上婆婆投來的審視眼神,硬著頭皮接過瓷盅。
許時薇伺候的時候,謝雲初便在一旁指點,
“無論是茶水或粥食,皆要在虎口位置試一試,茶要五分涼,粥要六分溫....萬不可燙到婆婆。”
“對了,晨起的粥食裡必須加一味人參,一日的精神氣便足了。”
“瞧瞧,今日我不在,婆母容光照人,可見四弟妹比我更討婆母歡心....”謝雲初嗓音珠圓玉潤,十分好聽。
聽在許時薇耳郭裡卻十分熟悉。
謝雲初說完又咳了幾聲。
薑氏先是被那句“容光照人”給奉承地渾身通泰,又見謝雲初咳嗽不斷,擔心她把病氣過到自己身上,嫌棄地擺擺手,
“回去歇著吧,沒好全前不要過來了。”
謝雲初等得就是這句話,雍容施禮,
“那媳婦告退,婆婆喜歡海棠,媳婦這就去院子裡折幾支海棠,遣人送來。”
許時薇眨了眨眼,這不是她常乾的活嗎?
*
謝雲初打寧和堂後麵的抱廈出了上房,自前世纏綿病榻,謝雲初便不曾出院子,她腳步有些迫不及待,過穿堂,踏上一處平折的石橋,迎麵暖風撲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流順著喉嚨灌入五臟六腑,將那一股鬱結許久的濁氣給排空。
前世的她,活成了旁人眼裡端莊賢淑的妻子,賢惠孝順的媳婦,可親可敬的嫂嫂,全京城人人豔羨的牌坊。
唯獨沒有活出自己。
這一世,她要換個活法。
謝雲初帶著丫鬟采了一籃子花回去,吩咐春祺尋來兩隻天青色的梅瓶,準備插花。
王書淮循著舊例,來春景堂用晚膳,剛踏上廊廡,就瞥見平日安靜的明間,聚著一群鶯鶯燕燕。他皺了皺眉,他從不喜喧鬨,謝氏也一貫體貼,何以今日院子裡亂糟糟的。
定睛瞧去,最矚目的要屬當中那位穿海棠紅裙的姑娘,她個子高挑纖細,唇紅齒白,髻上插著百鳥朝鳳牡丹鑲寶石金釵,發梢還彆著一朵粉嫩的海棠,如同蹁躚的粉蝶愉快地穿梭在花枝中。
這精神氣,可不像是身子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