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
臘月間落了一場雪,覆在大街小巷的屋簷與磚瓦上。
時至寅時,冬日天冷,刺骨冰寒,連最勤勞的早膳攤販還要半個時辰才起,故而街巷內少有人在,隻有巡邏的金吾衛偶爾行過全城。
萬籟俱靜間,一輛馬車迎著皎潔月光,碾過石磚,咕嚕咕嚕的轉著車輪,行到了烏衣巷街巷尾,停在了一處宅院前。
駕車的是個小丫鬟,剛將馬車停下,便聽見有女子清冷的聲音在馬車內傳來。
“可瞧見了,便是此處?”
小丫鬟垂著眼眸,膽戰心驚的說道:“夫人,就是此處。”
蕭言暮自馬車窗內挑開繡花錦棉窗簾,遠遠的掃了一眼那門戶。
不過是一處藏在深巷中的小宅院,連個守門的門衛都沒有,她們堵在了宅院門口,裡麵的人都不知曉。
門戶是暗沉沉的舊色,銅環也生了綠鏽,灰簷上蓋著一捧雪,那樣潔淨純美,空氣中似是飄著淡淡的梅花香,讓蕭言暮想起她與韓臨淵相識的時候。
——
那是一年夏,韓臨淵斷橋落水,她恰好經過,以長竿將人救起,帶回家中療養。
君子颯颯如竹,誘她春心萌動。
兩人情愫暗生,韓臨淵與她定終身時對天起誓,此生此世,隻與她一人長相守。
但偏生,韓臨淵是官宦人家,三代為官,自己更是年紀輕輕便高坐刑部侍郎之位,前途無量。
而她,隻是一個孤女,還帶著一個幼弟,生活舉步維艱。
韓臨淵想光明正大的迎她為正妻,為此費了不少力氣,與自己父母姊妹也鬨得十分難看。
因韓臨淵堅持,最終,韓府不得不低頭,允她進門,但是韓臨淵還是和父母離了心,乾脆分府而居,她與韓臨淵另起了宅院,婚後都不曾侍奉過公婆。
她幾乎是踩著韓府人的臉麵進的韓府,成了韓府正妻。
大概是知道她被人看不起,受人非議,所以為了給她做麵子,他給她的婚禮輝煌盛大,聘禮厚的堪比二品大員嫁女。
她本是處處都不如人的孤女,唯有他的愛,使她光輝萬丈,給她無儘底氣。
再然後,便是夫妻錦瑟和鳴。
那一年,京中女眷常來瞧她,隻為來看一看,是什麼樣的女人,能讓京中貴公子折腰斷魂,他們似是成了京中的傳說,成了彆人口中豔羨的夫妻。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前一個月,蕭言暮漸漸發現不對。
韓臨淵的公務越來越多,宿在她院兒裡的時辰越來越少,前些時日,她在韓臨淵的衣袍上瞧見了不屬於她的口脂。
蕭言暮便知道了,韓臨淵在外養了外室。
她那一日,在房中枯坐了許久,一顆心被燒成灰燼,又無數次在灰燼中複活。
最終,她決定來看一看。
她不來看,總是不死心,萬一,萬一,是個誤會呢?
真正深愛過的人,烙在骨頭裡的情,不將所有事情從頭到尾捋個清楚,不親手將那遮羞布扯下來,她便不肯信,飛蛾撲火般愛進血肉裡的人,總要自己一點點挖出來。
明知道下麵是醃臢的膿水,是能刺穿她的利劍,她也要親手來挑破,要拿自己的胸膛去接。
她寧可直麵那些醜陋的背叛,也不想活在虛假的欺騙裡,所以她叫人偷偷跟上了韓臨淵,不過幾次,便尋到了韓臨淵在外的宅院。
這一日,天冷夜長,蕭言暮親自守在馬車口,為自己尋一個答案。
北風吹來了寒氣,大雪也壓彎了她的脊梁。
在這一刻,她不再是韓府尊貴的韓夫人,而是又變成了那個孤立無援的孤女,站在這扇小小的門前,等門開。
這一等,便是一個時辰,直到卯時,天方將明,院內才有了動靜。
——
燒著炭盆的臥房中飄著一股沉悶的熱氣,韓臨淵自溫熱的榻間起身,略有些疲怠的捏了捏眉心。
房屋算不得明亮,昏昏的晨光隔著一層窗柩落進來,斜斜的落在韓臨淵的麵容上,瞧清了時辰,叫他眉眼中多出了幾分懊惱。
昨日該回府的,但是在這飲了一杯茶,竟便睡過去了!
韓臨淵生了一張絕殊離俗的仙人麵,眉宇間似是繞著薄薄的霧,如同那山間的鶴,周身都繞著出塵的寒氣,似是高不可攀的雲,清清冷冷,平素裡都沒什麼表情,唯獨此時,他麵上多了些焦躁。
他近日在外宿過時日太多了,該叫言暮擔憂了,他得早些回去。
但他這廂才剛急急起身,外間便走進個人來,手裡遞過來一碗熱盞,一道穿著鵝黃色衣裙,眉目盈盈,滿臉笑意的姑娘湊過來,輕聲說道:“大人醒了?且用些熱蜜水吧。”
韓臨淵擰眉掃了她一眼,緩聲道:“白桃,我與你言明過,你不必做這些。”
白桃瑟縮了一下,神情不自然的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
她這般動作,倒是提醒了韓臨淵。
韓臨淵涼涼的掃了一眼她的小腹,麵上湧起幾分無奈。
他成婚兩年,一直沒有子嗣,他自己也時常擔憂,會不會是言暮不能生。
他偷偷請了大夫去看蕭言暮,結果果真如他預料一般,言暮身子薄弱,難以生育,為了有個孩子,他便養了一個柔順聽話的外室。
隻是這件事他從未與言暮言明過,他怕言暮傷心。
他權衡過後,決定讓這外室把孩兒生下來,日後若是男兒,便去母留子,謊稱舊人之子,帶回府內交於言暮照顧,若是女兒,便直接讓這外室養大,連他的府門都不必進。
隻是,這難免有些對不起他養的外室,他要了她的身子,卻不能給她一個名分——他深愛他的妻,他絕不能讓任何人給他的妻添堵,若非是要孩兒,他也不會養外室。
罷了,日後給白桃些錢財,讓她過的好些便是。
而韓臨淵冷淡的目光落過來的時候,白桃的麵上浮起了幾分討好,她謙卑怯懦的退後了兩步,乖順的應了一聲“是”。
韓臨淵卻理都不曾理她,隻起身自己穿上外袍,冷著麵容往外走——他宿在這兒,隻是來瞧一瞧,確保這個人還好著,他的孩兒還活著而已,隻是不知為何,每每來此都頭暈昏昏,難免在此歇息。
他起身往外走時,白桃便趕忙跟在他身後。
她步伐跟的急,像是那柔弱無骨的菟絲花,一刻都離不開韓臨淵。
不管韓臨淵回不回頭,看不看她,她都會一直跟在韓臨淵身邊。
當他們行到門口時,白桃忙走到門口,一邊打開木門,一邊麵含期待,輕聲詢問:“韓大人——何時才再來呢?”
當時木門正在緩緩打開。
韓臨淵麵色冷淡丟下一句:“養好你的身子,過幾日我再來。”
言畢,木門被白桃凍得紅腫的手推開,“嘎吱”一聲響,門縫驟然寬大,寒風與細雪一起撲進來,吹到韓臨淵的麵上。
韓臨淵抬眸時,正看見門外站了一道肩膀單薄,但脊背挺拔的身影。
冬日的天泛著昏昏的魚肚白,陽光穿透冷雲,也顯得薄涼,隻餘一點金光落到她的麵上,發鬢隨意以一根銀簪挽起,其下是一張冰清寒淡的麵,眉若遠山淡掃,一雙單狐眼眼尾上揚,透著幾分薄情意。
她似是一捧冰雪,由內而外的透著一股冷,可偏生那唇瓣紅潤飽滿,為她又添了幾分旖色,似是那枝頭的梅,晶瑩美豔。
是他的妻,蕭言暮。
蕭言暮不知道在這裡等了多久,麵頰被凍的微微發白,立在這風雪中,瞧見了他也不言語,隻用那雙單狐眼靜靜地看著他。
她生了一雙靜謐的眼,千裡煙波儘含於此,像是冬日林間的狐,不說話,不言語,但卻透著靈氣,像是成了精的山怪,裹著神秘的薄霧,讓人忍不住探一探。
韓臨淵隻一眼瞧見她,便覺得一股寒意瞬間蔓延全身,那一刻,他近乎是通體冰涼。
他一直忐忑的,不安地秘密,被他的妻子親手戳開,那一瞬間,他如攝心魂,幾乎不敢看蕭言暮的眼。
而蕭言暮在看到韓臨淵的那一刻,隻覺得心裡的石頭悍然砸下,將她的心砸的血肉迸濺,痛的她站立不住。
恨意,嫉妒,酸意,厭惡,不甘,憤怒,全都在她身體內叫囂,衝的她太陽穴都突突的跳,她緩緩閉上眼,隻覺得體內生寒。
她當年愛過的少年郎,將所有的愛意凝成一把劍,狠狠地刺向了她。
兩年前的蕭言暮和韓臨淵,你們看到今天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