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宴如是再見過很多月亮,卻都不如初次見月來得淩厲清澈,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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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湧上心頭,宴如是聞見檀香,於是也不知怎的,白日裡見到的那些血腥景色都在腦海裡消散一空了。
分明這身側的扶桑城主才是罪魁禍首。
她向遊扶桑靠得更近些,即便對方的軀體早已不似從前那般溫暖。
魔修總是這樣,冷手冷足,冷血冷情。可師姐真的變了嗎?
夜色裡,遊扶桑隻覺枕邊人窸窸窣窣一陣,少頃,一雙手小心翼翼伸出來,拽住遊扶桑裡衣衣袖,爾後是撲簌簌的落淚聲,未有哽咽,但淚珠砸在藥枕上的聲音格外清晰。
宴如是想家,想娘親,想從前的宴門。
想從前的師姐。
哭聲快要抑製不住了,遊扶桑卻緩緩抽出手,沒有再多動作,更沒有擁她入懷中。
她們之間……不知何時已經至於相望寂靜的境地。
寂靜至死寂。
於是月色低垂,照見今非昔比,一片哽咽的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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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倒春寒,浮屠便是連日的晴朗。
次日晨光裡,遊扶桑才走出殿門,庚盈和青鸞候在道旁,顯是等待已久。
“尊主!”庚盈還是那副咋咋唬唬的樣子,“你猜我們拿到了什麼好消息?”
瞥一眼身後跟來的宴如是,遊扶桑回首,示意:“說說。”
青鸞道:“孤山昭告天下,宴門誤拿的孤山至寶已經尋到了,恩仇冰釋。”
宴如是急切打斷:“宴門根本沒拿……”
“拿與不拿,抑或自導自演,戰勝者的遊戲罷了,”遊扶桑看著青鸞,“說下去。”
“嗯,簡而言之,孤山給世俗人的前因後果是宴門掌門誤拿玄鏡——千百年前孤山道者所鑄的玄鏡——又拒不歸還,孤山實乃被逼急了才會咬人。如今宴清絕歸還玄鏡,孤山大人不記小人過,依舊與之其樂融融。甚至幫襯著重建被搶砸燒毀的宴門……”
遊扶桑了然。
打打殺殺太血腥,和邪道沒什麼兩樣,總需要一個其樂融融的圓滿結局,好告訴世俗人:我仍是你們心目中的名門正派。
青鸞再道:“如今孤山宴門重歸於好,又逢三月祭祖,她們立了清明宴,廣邀天下人,就設在錢塘望海亭。”她頓了頓,下意識瞥了眼宴如是,“屆時,孤山會公布雲海曆練的事情,與宴門同辦。”
宴如是一怔,氣憤卻不敢表露,隻低聲:“這怎麼是好消息……”
“不算好消息麼?”庚盈笑嘻嘻直言,“宴少主,宴門要變成傀儡啦~”
宴門受製於人,又在名聲上被壓一頭,如今做什麼事都要看孤山眼色。
“但至少……母親性命保住了。”
“未必。”遊扶桑冷聲,“既是傀儡,找個身形相當的易容一番,也非難事。”
宴如是攥著拳,骨節發青。
青鸞猶猶豫豫地再道:“還有一事,卻不知該不該提……孤山給出的雲海試煉奪魁寶物……是……是……”
“是什麼?”
“是青山劍。”
“那、那是我母親的劍!!!”宴如是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她們怎麼可以……”
“怎麼不可以?”庚盈陰惻惻笑,“宴少主不是也說了,宴清絕被折磨得再難拿起長劍了?如今名劍無主,給誰不行呢?說白了,虎落平陽被犬欺,誰想大名鼎鼎宴掌門,如今連自己的女兒、自己的劍也護不住!真是沒用!”
庚盈出言嘲諷,但字字屬實。
虎落平陽被犬欺,龍遊淺水遭蝦戲。握不住劍了,便也護不住身邊的人,怪誰呢。
宴如是緊咬著牙,任在心裡把孤山之人千刀萬剮,卻一句不能言。她自己還在浮屠裡身不由己,不硬氣也沒底氣,沒機遇也沒能力。
不該這樣的,她想,宴門萬千餘人,怎麼就落得這樣境地了呢?被打碎了牙齒還要和著血往肚子裡吞……
思緒裡的那些酸澀湧上鼻尖,眼淚便奪眶而出。宴如是從前並不愛哭,如今接二連三變故,朝逢暮迎死生,她無能為力,更不知除了眼淚,又該如何是好了。
庚盈幸災樂禍:“宴少主居然是個遇事隻會哭的廢物包!”
話音未落,她被噤聲了。
遊扶桑沒什麼情緒地收回手,再問青鸞:“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青鸞搖頭:“就是這些了。清明之宴在清明時分,孤山代掌門方妙誠與宴門宴清絕都會出席。”
十分突然地,遊扶桑再睨向泣涕漣漣的宴如是:“宴少主什麼想法呢?”
“我想去……”宴如是低聲,“望海亭。”
但凡一線機會,她仍想見一見母親。
於情於理,遊扶桑都沒有答應的可能。她憎恨宴清絕,更不該蹚這渾水,作壁上觀狗咬狗才是明智之舉。
豈料她微微一笑:“可以。”
宴如是眼睛亮起,青鸞驚叫:“尊主!?您不覺得這是一場……”
“覺得啊,”遊扶桑替她答了,“鴻門宴。”
“那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