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一說出來,她這個正室夫人的頭銜,就真的一文不值了。
時間真快,昨天她還綠鬢朱顏,是未出閣的姑娘,是父母掌心裡的寶貝,今天便黯然無光,獨守空閣,身邊空空蕩蕩。
當初第一個孩子因病早亡,她便察覺馮老爺對自己的態度有了變化,那變化是一根小刺,紮在她肉裡,總會在她以為遺忘的時候幫她記起。可他分明也是大哥兒的父親,為何他便可以高高在上地將這一切責任都歸罪給她。
這麼多年,董夫人也將這難題剝解開了,因為老爺是男人,男人是家法,這便是原因。
這邊愁雲慘淡,那邊馮俊成若無其事回到鳳來閣,見到王斑焦急候在院外,正探頭探腦地朝自己張望。
“怎麼了這是?”
王斑壓低聲量,“少爺,你聽我說,適才我道酒鋪去望趙大嫂,看到趙琪一脖子紅痕,正管大嫂要錢。您先彆黑臉,沒說完呢,我一問才知道……”
二人附耳說了一陣,馮俊成的臉孔也越聽越黑。趙琪竟然變本加厲,不光嗜賭,還狎妓,大過年便拿青娥賣酒賺來的錢宿在行院。
他知道這會兒青娥一定獨自在鋪裡,卻不急著見她,反而派了人到河邊去,打探趙琪這幾天的動向。
一查才知道他今次回家拿錢是為著償還一筆賭債,趙琪雖然嗜好賭錢,卻鮮少欠下外債,這次不知受什麼刺激,賭輸了也不回家,徑直跟那河邊盤踞的幫派借了二十兩,等還債時,一躍變成四十兩。
趙琪想跟人掰扯,又勢單力薄,隻得吃了這虧。可他回家拿的錢也不夠還的,因此眼下還欠著二十五兩。
馮俊成得知此事,第一個念頭是讓王斑拿錢替趙琪還賬,擔心他掏空青娥來之不易的家底。第二個念頭雖說轉瞬即逝,但著實叫他心生錯愕,繼而對自己有所改觀——
他想拿一筆錢換趙琪休妻。
這念頭也算一顆種子,就此種下,或許會在哪個潮濕天裡萌動抽芽。
轉眼來到上元這日。
天上火樹銀花,擊碎月亮般的熱鬨,地上社火花燈,藝人頭戴儺麵,甩開膀子,腳踩高翹揮舞手中火把彩綢,頂天立地高歌舞蹈,姿態有似天神下凡,浩蕩遊街。
青娥有意和趙琪冷戰,便於今日出門私會小少爺。
趙琪果真沒有回來,她早早關門,在屋裡挑挑揀揀,換了身綾羅的衣裳,又特意穿海棠紅的裙,打扮得像個未出閣的姑娘家。
話又說回來,她本就是姑娘家。
青娥拆了婦人髻,全然將那些雜七雜八的身份拋諸腦後。今晚上,她隻是她自己。
走上街,儺戲《仙姑送子》演得正酣,所到之處人聲鼎沸,肩擦著肩。
青娥混跡人潮,有些做賊心虛,遂背轉身去,不看街上熱鬨,轉而在儺麵具小攤上挑揀起來。
“小娘子看這個喜不喜歡,畫的是龍女,龍王的第七個女兒。”小販拿起一隻麵具,遞到青娥手中。
青娥接過去,覺得這‘龍女’的確是這一堆麵具之中最好看的一個,在臉前比劃著問:“我戴這個好看不好看?”
小販哈哈笑道:“哎唷我說不來假話,這龍女再好看,也是假的是戲文和話本子裡,遠不及小娘子你半分。”
青娥喜歡他這麼說,笑著掏錢,“好,我就要這個龍女,多少錢?”
不等小販答話,身側遞進來一隻手,點指向另一個麵具,“那我就要那個龍女邊上的韓湘子吧。”
那隻手,指節瘦長根骨分明,透著紺藍色血管,袖口雲雷紋摻雜金線。
青娥欣喜望向他,隻見馮俊成唇畔掛著笑意,胸口起伏,伴著呼吸,看來適才他為按時赴約,小跑了幾步。
小販極負眼力見的對馮俊成道:“一個三文錢,兩個算小官人您便宜,隻收您五文。”
“就要這兩個。”
馮俊成爽快交了錢,一手“牽起”龍女韓湘子,一手牽起青娥,帶她彙入人潮。
“叫你久等,出門前給老祖宗請晚安,耽擱住了。”
“你家裡人多規矩多,出來比我困難。”
青娥緊張得手心出汗,不知怎的手背也潮乎乎的,她抬眼往馮俊成張望,見他耳根泛紅,曉得這是他手心裡也在出汗呢。
她喚了聲“少爺”,他也同時叫了一句“青娥”。
“你先說。”“你先說吧。”
馮俊成笑望向她道:“你今晚上這麼打扮,真好看。”
青娥腮畔倏地染上紅雲,好在燈火繁忙,早就將她的臉映得喜氣洋洋,“快戴上呀,彆叫人認出來了。”
二人戴上儺麵具,毫無顧忌地牽手相視。
“跟我來。”青娥拉起他,朝最熱鬨最有意思的河岸花燈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