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師兄,在嗎?(1 / 2)

蔣思淮實習那一年,按照學校的規定,要在內外婦兒和輔助科室五個係統中輪轉和學習。

蔣思淮去內分泌科是在三月,在去內分泌之前的二月,她在呼吸科輪轉。

當時她手頭被帶教老師分了個肺癌的病人,很年輕的小夥子,才剛滿二十歲,長得很白淨秀氣,這種白淨和梁槐景的天生膚色不一樣,他是病態的蒼白。

麵如白紙,蔣思淮雖然在腫瘤科待過,但一個月太短了,她還沒來得及見過像這個小夥子這麼年輕的肺癌晚期病人。

病人也瘦弱,因為生病的緣故,話也不多,蔣思淮看著他,總覺得他連喘氣都困難。

他被分管到蔣思淮手上,實習醫生能做的事不多,無非是幫忙問問診,簽簽字,還有在病人和家屬與主管醫生醫生傳遞信息。

病人入院後常規完善入院檢查,結果很快出來,腫瘤已經侵犯到支氣管,還出現了骨轉移,常規化療已經不可能。

老師告訴蔣思淮:“他也就是拖時間罷了,真可惜,年紀還這麼小。”

蔣思淮愣愣的,仿佛看到了在他身體裡肆虐的癌細胞正在具象化,慢慢變成惡魔和黑白無常的模樣。

他在呼吸科住了一個月,蔣思淮每天都會跟著老師去查房,到床邊問診、檢查、談病情,看著他一點點衰弱下去,最後連去洗手間都起不來了,老師開了下尿管的醫囑。

陪護他的是他的母親,一位很優雅很和藹的中年女士,蔣思淮覺得她的氣質很像董薑莉。

柔柔的,又很堅強,看到她時總是笑眯眯的叫她“小蔣醫生”,跟她說謝謝。

但是蔣思淮卻無意中撞見過她在衛生間嚎啕大哭。

她躲在隔間裡不敢出去,生怕打擾了對方的哭泣。

蔣思淮那個時候每天都覺得心情很複雜,特彆是看到他們母子倆互相安慰,還說什麼等回家以後要做什麼好吃的要去看什麼人時,總覺得心裡有種悲涼慢慢蔓延。

病人要做放療,蔣思淮被老師打發去告訴告訴病人和家屬放療的時間,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尖銳的警報聲。

護士從裡麵衝出來,告訴她:“36床大咯血了!快叫你老師過來!”

36床就是她分管的這個肺癌晚期病人。

她手腳冰涼的在病區裡狂奔,剛衝回到辦公室門口,就和裡麵出來的老師迎麵碰上,又轉身跟著一陣奔跑回病房。

跑到門口,她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看到病人扣著儲氧麵罩,歪靠在床頭,眼睛半閉著,抬手四處摸索。

搶救在有條不紊的進行,他的母親跪在他的另一邊床邊,伸手握住他的手,叫他“安安”,應該是他的乳名。

蔣思淮在他咯出的一片暗紅色裡,看到他忽然睜開了眼,朝他媽媽笑了一下。

那個笑容裡有不舍,也有解脫,讓天地頃刻間就沒了顏色。

搶救進行了一個半小時後,蔣思淮看著心電監護上的波形最終拉成一條平直的線,老師搖搖頭,遺憾的宣布了死亡時間。

他的母親抱著他的頭,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哭聲悲涼愴然,一邊哭一邊叫他名字。

這個畫麵最終成為了蔣思淮揮之不去的夢魘。

這不是她第一次遇到患者死亡,卻是第一次受到這麼大的衝擊,也許是因為和對方相處了快一個月,多少也投入了感情,又或者是他的母親讓她想到了董薑莉,她會想,如果自己病了,媽媽該多難過啊。

她希望他能好起來,至少能出院,真的可以享受那些他們提過的美食和去看他們想見的人。

結果呢?他死在了醫院,人生最後一程,大咯血的時候,他的意識都是清醒的,清醒的看著自己的生命一點點消逝。

而她,或者說,而醫學,救不了他。

蔣思淮做了一段時間噩夢,終於跟家裡說:“我不想當醫生了。”

那個時候她研究生初試的成績已經出來了,考得還不錯,有三百九呢,按照往年的分數線,她是可以進複試的,父母商量好了,讓她去讀心內的研究生,報的導師是父親蔣兆廷的同學,讀研已經是差不多可以定了的。

她忽然說不想當醫生了,“那你研究生怎麼辦?”

“不去讀了唄。”她說。

母親問到底為什麼,她把這事講了,告訴家裡人,自己在醫學院這五年都過得不大開心,壓力很大,她認為自己無法麵對死亡,也極為害怕死亡。

“我根本負擔不起人命這個重任,也不想總是生活在一個隨時可能遇到死亡的環境裡。”

母親就建議她,也許可以從事婦產科?

但她卻反問母親,你的病床和手術台上永遠沒有死過人嗎?

母親沉默下來,但家裡並沒有同意她的想法,堅持認為,都到這一步了,不去讀研太可惜,死亡這種事,見多了就心硬習慣了的。

於是她就在這樣的情緒裡,從呼吸科出科,進了內分泌科,遇到對她要求頗高的梁槐景。

其實死亡這個議題,蔣思淮早就在倫理學課堂學習過,也知道自己遲早會和死亡正麵接觸。

可是書本知識到臨床實踐的對接是需要經驗作為潤滑劑、催化劑的。

偏偏蔣思淮心不在這裡,明明家裡人都是醫生,隻要向他們詢問怎麼麵對這件事,就一定會得到幫助,但她沒問,家裡人也沒意識到這對她的影響有多大,寄希望於她和她哥哥一樣,可以自己渡過難關。

沒有人及時指點她,加上她的害怕退縮,最終沒能想通,也沒有建立起來成熟的臨床思維,最後學到的東西零散成一地零件,沒有串起來的那根線,就成了梁槐景說的“一塌糊塗”。

要命的是,一直疼愛她的家人,並沒有及時意識到不對勁,還在希望她能“乾著乾著就習慣了”,最後差點萬劫不複。

董薑莉現在想起,都覺得後怕,“當時我和你爸爸都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都怪我們沒有及時發現,不然你不用那麼難過的。”

她說著,伸手摸摸蔣思淮戴著一次性帽子的腦袋。

蔣思淮把做好的饅頭放進蒸箱發酵,然後回頭抱住母親的肩膀,把臉貼在她的頸側。

“是我的問題,我心理素質不好,太笨了,太過畏難,就隻能苟安一世,沒能長成你和爸爸希望的樣子,對不起啊媽媽。”

董薑莉的眼睛一下就濕了,眼前浮現起她明明已經很難受了,還強撐著去上班和複試的樣子。

“還說對不起的是我們。”她摸摸蔣思淮的脖子,“我們隻是給了你好的物質條件,沒有重視培養你的心理素質,阿稚,我們是不夠稱職的父母,謝謝你不嫌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