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張問世,眾人各領任務,退出大殿。
嬴政正欲叫李斯與扶蘇留下,忽而想起扶蘇興奮之際關切自己辛苦的一句話,眉頭不由得動了動,手指輕叩著禦案。
“扶蘇留下。”
嬴政道。
趙高忙一路小跑,叫住與蒙氏兄弟一同結伴而行的扶蘇,“扶蘇公子,陛下請您留下。”
聽到聲音的李斯腳步微微一頓。
——陛下已做出了他的選擇。
李斯抬頭,看到丞相王綰此時也駐足停留,目光在被趙高攔下的扶蘇身上打轉。
兩人都是老狐狸,王綰很快察覺到李斯的視線,於是老丞相悠悠一笑,輕捋胡須,“老夫府上釀有好酒,廷尉可願賞光?”
“丞相相邀,斯誠惶誠恐。”
李斯向前一步,對王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丞相,請。”
針尖對麥芒的兩人有說有笑消失在宮道。
“公子,快去吧。”
蒙恬笑了笑,“陛下此時將公子留下,必有要事與公子相商。”
扶蘇頷首,跟隨趙高而去。
“廷尉膝下有三女,皆與你年齡相仿。”
內殿之中,為著扶蘇關切自己的那句話,嬴政難得在扶蘇麵前做了一次慈父,開門見山道,“雖說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但畢竟是你的終身大事,朕想問一下你的意見。”
扶蘇眼皮狠狠一跳。
——阿父還是選擇了李斯的郡縣製?
之前阿父挑選的還有丞相王綰的孫女,而現在,隻剩李斯的女兒可以選擇。
阿父的態度再明顯不過,分封製已不適用如今的大秦,郡縣製才是大秦的治國國策。
“阿父,廷尉之郡縣製乃取亂之道!”
扶蘇脫口而出,“而今天下剛剛一統,若無宗室大臣鎮守四方,如何彈壓得住伺機而動的六國遺民?!”
好的,在他的好大兒心裡,他是偏聽偏信佞臣之語的昏君。
嬴政鳳目輕眯,好心情一掃而光。
“阿父,您縱是——”
少年聲音微微一頓。
——他想起自己對小十一說過的話,不與阿父激烈爭吵,不惹阿父生氣,有話好好與阿父說。
他不能違背自己對小十一的承諾。
扶蘇聲音戛然而止。
“怎麼不說了?”
嬴政聲音涼涼,“在你心裡,朕是暴君,是屠夫,是不顧百姓死活的夏桀商紂?”
扶蘇被噎得一窒,太陽穴的位置突突狂跳。
——阿父天賦異稟,天生就有一種一句話把人噎死的本領。
但他答應了小十一,他不能跟阿父吵。
扶蘇深吸一口氣,壓了壓自己想要與阿父爭辯的心。
但性格這種事情並非幾日便能改變,勉強不得,他壓不住自己蠢蠢欲動的心。
——李斯的郡縣製簡直是敗壞大秦根基,為大秦自掘墳墓,阿父怎能聽信李斯的話?!甚至還讓他去娶李斯之女?!
扶蘇險些嘔出一捧血。
不行。
不能氣,更不能跟阿父吵。
吵又吵不贏,罵又不能罵,他得換種方式與阿父溝通。
扶蘇大腦飛速運轉,腦海裡出現鶴華的身影。
那是一個對阿父滿是儒慕之情的小女郎,每天嘰嘰喳喳在他耳邊說著阿父的好話——
“阿父是聖明天子!”
“阿父是千古一帝!”
“阿父是最最厲害的人!”
三四歲的小女孩兒聲音軟軟糯糯,最是治愈人心,像是被她對阿父的崇拜情緒感染,扶蘇躁動不安的心慢慢平複下來,於是他就勢緩緩調整氣息,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沒有那麼大的情緒波動,搜腸刮肚按照小十一的思路來與阿父溝通。
“不,在兒臣心裡,阿父是聖明天子,而不是昏聵之君。”
扶蘇僵硬說道。
“?”
今天的金烏莫不是從西邊出來的?
嬴政眼皮微抬。
“莫說夏桀商紂,就連成湯周武也不能與阿父相提並論。”
方才的那句話他說得有些不自然,但一旦說得多了,扶蘇的聲音便自然多了,“阿父德兼三皇,功過五帝,是為始皇帝,兒臣從不覺得這是朝臣吹捧,而是實至名歸。”
“......”
好的,一定是金烏出現的方式不對。
嬴政不止懷疑自己的耳朵,更懷疑自己的眼睛。
他沒有瞧一反常態的扶蘇,而是抬眉往窗外看了一眼——
日出東方,光華灼灼。
威加天下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陛下難得陷入沉默。
片刻後,嬴政正襟危坐,雙手交叉,靜靜欣賞自己好大兒千年難得一見的天花亂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