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第二天祝翾又爬得很早,天光乍亮,她就麻利地收拾了自己,自己學著給自己編了頭發。
在她之前醒來的隻有孫老太和祝老頭,祝老頭今天起得早是因為還要打掃豬圈,打掃完身上難免染上豬圈的味,所以早上另要擦洗一道,孫老太為了給他擦洗起得比平時做早飯更要早,就是為了燒一鍋熱水供老爺子擦洗。
孫老太一麵燒鍋一麵瞧見探頭探腦的祝翾,說:“你今天也不是第一日上學,又因為興奮起早了?”
祝翾觀察著大父大母的動靜,不由眨了眨眼睛,發自內心地說:“大母,原來你們一天有這麼多活要做,真辛苦!”
“不做活,怎麼給你們這一大家子吃飯?”孫老太沒好氣地說,祝翾又坐在了八仙桌上,攤開教材,開始超前自學識字,然後在桌子上用清水描紅。
“你起那麼早,就為了這個?”孫老太不解,怎麼會有孩子發自內心地上進愛上學,她從小到大見到的能去上學的都是怕上的,祝翾這孩子生得奇怪,不該她喜歡的東西偏偏喜歡。
祝翾練完字,等到大母早飯做好,祝家一桌人吃畢,祝翾就自己背著斜挎包孤身去上學了,夜裡下了一場小雨,早上地裡還是濕漉漉的。
祝翾怕弄臟阿娘新納的鞋,於是將阿娘納的布鞋拎在手心裡,又穿了一雙舊的草鞋走在地上。
地上的泥還有些爛,家裡有牛或者驢的人家基本都能拉個簡單的貨車進鎮趕集,為了車輪子好走,這些人家喜歡挑些石子塊鋪在路上,卻又鋪不齊整,下雨天混在泥地裡,倘若赤腳走上麵一腳踩進石頭尖也是有的。
以前祝翾就吃過這種虧,鄉下孩子小時候都是赤著腳到處瞎走,下雨天最耐穿的還是草鞋。
她穿著草鞋一深一淺地在泥濘裡的路上走,沈雲在後麵看見了朝祝明:“今兒地滑,彆把萱姐兒摔了,你不送送她?”
祝明搖頭道:“不送,上學走個路都要人送,我不在家了,家裡哪個還有功夫送她?”
地上還有新長的青苔,祝翾走慣了這些路,知道避開容易生青苔的地方,她一麵在路上走一麵在心裡默默記誦她提前自學的那些字形,路上看到一草一木都在想它們的名詞是什麼,該怎麼寫下來,但是大部分她都是不會的。
祝翾不由在心裡歎氣,我連眼前這一草一木都不能探究明白,如何能夠像先生希望的那樣飛很高呢?
經過河邊的人家,祝翾又隔著水聽到了裡麵的叫罵聲。
祝翾家靠著河這邊,鄰居住河那邊,中間就一個木橋,兩邊以河為界沒什麼交集,他們那邊的人家去鎮裡也是那頭的路,不會過木橋這邊來。
但是祝翾知道靠她家最近的河對麵人家是什麼情況,當家的是一個凶巴巴的婦人,她大母跟這樣的比起來幾乎可以算得上溫柔了。
婦人姓什麼,祝翾也不清楚,隻知道她夫家姓劉,丈夫征兵沒死,卻斷了一隻手回來,失去了部分勞力,脾氣也變差了,殘疾了直接變成得跟大爺一樣,還常喝酒打婦人。
於是婦人孤身一人撐起家業,脾氣很潑辣凶悍,常為了河邊上種菜的彎子地盤與孫老太吵架,兩個婦人有時候隔著河對罵,孫老太就稱呼她是“劉家的”。
劉家的有兩個孩子,大的是個小子,偏偏沒看住摔跛了腿,劉家的男人便確信他家男丁斷手斷腳都是劉家的克的,常常以此為理由用殘存的那隻手打劉家的。
劉家的那樣凶悍的一個婦人自己可能也是這麼認為的,她那個孤手臂丈夫一旦罵她克人斷手腳她就不反抗了,默然接受被挨打。
劉家的還有個女兒叫阿閔,和祝翾差不多大,卻不像祝翾這樣自小無法無天,如鄉野精靈一樣自在。劉家的凶悍在家裡大多發作在這個女孩身上,她被丈夫打完,就打阿閔。
所以祝翾很少看見阿閔出來玩,偶然間碰見都是頭發像枯草一樣,穿著打補丁的衣裳光著腳,像牛羊一樣溫順地低著頭,臉上沒有任何屬於她這個年紀的神氣。
祝翾被河對麵人家的叫罵聲吵散了思緒,然後看見阿閔一深一淺地過了橋,走到了河對麵來,想要抱她家這邊蘆葦蕩子裡的蘆葦杆,然後瞧見了站在路邊上盯著她的祝翾,阿閔認識祝翾,隻是從來沒和祝翾說過話。
阿閔這才想起這邊的蘆葦蕩子按地盤是祝家的,祝翾看見了,她就不好意思撿蘆葦杆了,默默地抬起腿想走開。
經過祝翾的時候她注意到了祝翾身上斜挎的書包和拎在手裡的新布鞋,罕見地沒像牛羊一樣垂下她那乾枯的腦袋,而是微微抬頭用一種豔羨的神情看了一眼。
“阿閔。”祝翾第一次叫住了河對麵的女孩。
“你……”祝翾想問為什麼你不去上學,你跟我一樣大,你家裡隻有一個女孩,你上學明明不僅不花錢還有錢拿。
但是她沒問出口,她想起劉家那斷手腳的父子倆,看到阿閔眼角的青紫,就知道答案了。
阿閔隻以為祝翾是喊住她要警告她不許摸這邊的野蕩子的蘆葦杆,於是慌忙道:“我不會往這邊來了。”
說著慌亂地低下頭繼續走,祝翾這才注意到她光著的腳底下有血,一深一淺地在泥地裡留下血痕,她不穿鞋一定是不小心踩到了泥地裡的石頭尖。
祝翾咬住嘴唇看了一會,最後還是蹲下身脫下自己的草鞋,又喊住了阿閔:“喂!”
阿閔回頭,就看見祝翾將一雙草鞋拋過來,她下意識接住,阿閔不明所以,祝翾就說:“給你穿!我大父納的草鞋!”
阿閔知道祝翾是脫了自己的鞋給她,就忍不住小聲問:“那你穿什麼?”
祝翾無所謂地拍了拍自己手裡的布鞋:“我有這個!”
於是阿閔放心地穿著祝翾的草鞋離開了,祝翾看著自己手上的布鞋,覺得踩在泥地裡有些可惜,可是自己的草鞋又給阿閔了,想了幾下,還是光著腳去上學了。
這天下學回家,沈雲發現祝翾的腳底起了水泡還破了皮,穿出門的那雙草鞋也不見了,問祝翾怎麼回事。
祝翾想起那一行阿閔帶血的足跡,沉默了片刻,卻隻說:“走半路把草鞋走丟了,新布鞋又怕踩臟舍不得穿,就這樣了。”
“鞋穿在你腳上,怎麼會走半道沒了呢?”沈雲不解。
祝翾不肯說,隻是沉默,沈雲知道她的犟性,不想說的事情必然不會說,也沉默了,就繼續問:“你草鞋沒了,為什麼不穿布鞋上學?”
“弄臟了多不劃算。”
“是你的腳值錢,還是布鞋值錢,好好的有鞋不穿弄得一腳底血泡!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孩子!”沈雲忍不住罵她,祝翾神情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等沈雲罵完了她,她又默默拿出書本,開始熟記今天所學的知識,每一個字看進腦子裡都讓她產生了巨大的滿足,祝翾幾近貪婪地看著這枯燥的課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