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見她一副欲哭無淚的模樣,想著逗弄人也該適可而止,便把人叫起來,輕笑道:“好了你坐吧,你這是想家了嗎?也是,聽聞你是徽州人士,小小年紀遠赴千裡到了京城,想家也是常理……你阿瑪是縣令?家裡都有誰?”
程婉蘊遠遠坐到暖炕另一頭,用餘光瞄了胤礽一眼,見他哪怕閒適在家也習慣挺直背脊端坐著,神情卻透著溫和隨意,便大著膽子回道:“回太子爺的話,妾身是家中長女,有四個弟妹,妾身自幼喪母,弟妹皆是繼母所生……不過繼母為人不壞,父親、祖母也時時看顧,我從小不知愁知味,成日搗蛋罷了。”
胤礽在她說到“自幼喪母”時便心神一動,聽到後頭見她說得開懷都忘了自稱“妾身”,一雙杏眼熠熠生輝,整個人的神情都活泛了起來,便知她在家時與父母、兄弟姊妹之間有多和睦了。
他聯想到自己的處境,忍不住想多聽一些,便皺了皺鼻子笑道:“你這屋裡全是羊肉味兒,咱們去院裡走走,你再同我說說你家裡的事吧。”
程婉蘊這才意識到自個把太子爺熏著了,正要告罪,胤礽笑著抬手止住了她:“更深露重,披件衣裳再出來。”
說完便施施然起身先出去等著了。
她忙喚人進來漱口換衣梳辮子換鞋,青杏碧桃也慌得手抖,來不及妝點太過,從衣箱裡隨手抽了件半舊的繡青竹月白旗裝,在鬢角彆了朵小宮女傍晚出去剛折下來插瓶的素心蘭,便急衝衝推門出去——
今晚天氣極好,月色清朗如流水傾瀉一地。清瘦挺拔的少年正巧站在月光下,遙遙向她伸出了手。
程婉蘊微微一怔,默然上前將手搭入他手心。胤礽與她同歲,但他的手掌卻比她寬大很多,掌心溫熱,帶有一點薄繭的粗糙,將她牢牢牽著。
走在他身側微微落後半步,她心裡忍不住地想,他如今是這樣鮮活、溫和的少年,二十多年後竟會被自己的親生父親痛批幾十條大罪,扣上不孝不仁、暴虐無道的帽子,最後被逼得患了瘋病,行為失常。
哪怕是打著自己這輩子是撿來的,胡亂混日子混個二十幾年也算夠本的心思,但聯想到如今好好的人會邁向這樣的未來,難免會生出一些觸動。
在這樣的情緒感染下,她遲遲沒有開口說話。
還是胤礽望著前方在晚風中搖曳的楓樹,用一種極平和又淡然的口氣問道:“你小時候無母所依,會被繼室所出的弟妹欺負麼?”
程婉蘊仰起頭,胤礽大半的臉都被夜色所朦朧,她並沒有捕捉到他的神情,隻覺他麵色毫無波動,就像蒙著麵具一般。
“姊妹兄弟間有些磕磕絆絆也是常有的事。”程婉蘊想起幾個弟妹在她跟前活似鵪鶉的樣子,心想他們哪有膽子欺負她?嘴上卻道,“一則為著家中和睦,二則也不願父親憂煩,妾身向來多相讓些,但身為長姐,該管教弟妹時也會管教。”
“你那繼母不覺越俎代庖麼?”
程婉蘊眨眨眼:“妾身待人以誠。”意思是白蓮花人設屹立不倒。
“待人以誠?那你又如何管教弟弟妹妹?”
程婉蘊便舉了個例子。
“在妾身七歲那年,祖母請舅舅尋了位女師專門教妾身詩書畫藝。繼母聽聞也大讚,但又對奴婢父親道:‘唯有一點憂心之處便是阿蘊素來不羈又不喜文墨,隻叫她一人讀書寫字隻怕難以恒久堅持,不如叫幾個姊妹作伴旁聽,不過多出幾兩束脩銀子罷了’。”
“哼,真是司馬昭之心。”胤礽聽聞冷笑,“不過是覺著不公,又好臉麵不肯明說,拐著彎叫你父親也捎帶上她所出的幾個孩子罷了。後來呢,你怎麼說?”
程婉蘊笑道:“妾身一早便主動向父親澄明,願帶幾個妹妹一同學習。”
胤礽皺眉:“那不是隨了你繼母的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