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發了話,在門外等了很久的侍奴和仆婦魚貫而入,兩個仆婦將一架熏衣的博山爐放進室內,加香添炭。伺候梳洗的侍奴都是年輕的少年郎,大約十四五歲,端著銅盆和絲絹。
仆婦們放好了香爐,當即退出。小郎們將銅盆奉上來,雙手舉過頭頂。另有幾個少年將她脫下來的外披長衫取走,整理坐席、食案、小幾,卷起竹簾,做得十分細致嫻熟。
薛玉霄不適應被人伺候,飛快地洗漱完畢。就在小郎們要上前給她梳理長發時,站在一旁觀看的林叔忽然眉頭一皺,訓斥道:“裴郎君還在這兒,有你們動手動腳的份兒嗎?沒規矩的東西。”
為妻主梳頭是夫郎的分內之事。
裴飲雪在旁邊,他們做這種事就是逾越,壞了規矩。放在世家大族的主君跟前,說不好要被趕出去——如今這個世道,能進士族大家裡伺候,是最體麵和安全的事,誰也不想輕易丟了差事。
薛玉霄看了一眼裴飲雪。
他隻遲疑了一息,旋即起身接過侍奴手裡的竹篦,那股寒涼氣從身後貼過來,伴著他淡淡的、壓製到幾乎於無的吐息。
薛玉霄看著鏡中映出的他。
裴飲雪的行動總是悄無聲息,這很符合東齊對“君子”的要求。他因為天生的寒症極少見人,所以很多人都沒有見過他的容貌,也不知道這位裴家庶公子這樣清冷俊美,在銅鏡的光影中,那一節修如竹的頸項白皙得晃眼。
他的手也很漂亮。
這雙手接過了熏好香的衣衫,將一條銀白的衣帶束在薛玉霄的腰上,往上掛了一條綴著穗子的鏤空銀香球。裴飲雪終於發聲問她:“……緊嗎?”
薛玉霄下意識答:“我?”
裴飲雪動作一停,他的手指蜷縮,均勻的呼吸聲一下子停頓了,緩緩咬著牙齒,繃著很溫和、很賢淑的神情:“……腰帶。”
薛玉霄:“……不勒,你繼續。”
她好像對裴飲雪開了個女尊世界的黃腔……天地良心,她想說的是“問我嗎?”
薛玉霄還沒融入時代。不過這樣也好,這才像薛三娘的作風。
一旁的林叔倒看得很滿意。他早就覺得少主人應該納一個側室,來鎮壓鎮壓她後院兒裡那些放誕無忌的郎君。裴公子雖然名聲不顯,出身夠不到正君,但好歹是士族出身、書香門第。
不自覺說了那種話,薛玉霄也不好意思看他了,眼神往下一掃,突然發覺他衣袖底下透出一道殷紅的印子,她愣了下,抬手攥住他的手腕。
在她手中,裴飲雪的腕骨受痛一般僵直微抖了一下,但馬上恢複如常。
鞭痕?
書裡好像是一筆帶過一句,說男主在主家過得也並不好。原來是這麼個不好?
薛玉霄緩緩鬆開,問:“西院鬨了沒有?”
這是在問林叔。林叔的注意力馬上被吸引走了,答:“得知您娶側夫,哪有不鬨的,但都知道惹了少主人說不定有沒有命在,不敢讓您知道。”
“青竹呢?”
青竹是薛三娘最喜愛的一個郎君。一年病兩次,一次病半年,正合了時下流行的病弱美人之風。
“青竹公子……”林叔想了想,“砸了一屋子的東西……不過這是後院男人們的事情,少主人不必理會。”
薛玉霄也沒想著理會,她說一句遣散倒是容易,但這些通房大多是薛家的蔭戶家奴。這個環境裡,被她遣散趕走的兒郎,家人不敢再為其改嫁,又很難養活得起,有九成……不,有十成都會餓死。
“備車。”薛玉霄道,“去崔園。”
……
西院。
青竹穿了一身鬆散長袍,淡青的衣衫拂過竹藤小榻,沾著焚透了的香灰。他病懨懨地側臥,把香爐上的灰吹得遠遠地飄起來,聽著今日去侍奉洗漱的侍奴跪在地上回話。
“公子,然後少主人問‘那青竹呢?’,林爹爹就說,‘這是後院的事,不用少主人理會。’”
他一五一十地全都複述下來。
青竹的下巴枕在胳膊上:“側夫說什麼了嗎?”
“裴郎主沒說話。”
隻有記了名的側室才能讓下人們叫郎主。青竹聽得胸口氣悶,晲了少年一眼:“他身上沒傷?”
“沒看出有。”
“那他是從了。”青竹支起身子,“什麼士族出身、什麼大家公子,換個妻主也一樣承歡床榻,也沒見他為李氏那個什麼東西守節。”
“公子,”侍奴道,“少主人又沒把家裡的賬目和管家對牌給他,這就是不想讓他主持中饋。他是很俊美,但少主人最上心的還是您……”
下人的吹捧他聽得太多了。青竹從臥榻上起身,沒有束冠戴弁,長發鬆鬆地攏在一個紅玉髓的發扣裡,他廣袖博帶,衣衫不算規整,身段纖瘦,透著一股病體未愈的孱弱風流。
青竹穿上廊下的二齒木屐:“俊美?一個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刨出來的裴家旁係,京兆這麼多盛名在外的郎君,他還能冠蓋陪都不成?此人是什麼水準,我去會會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