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辭拿帕子幫她擦,溫聲問:“阿黎為何哭?”
提起這個,阿黎開始難受地癟嘴:“容辭哥哥,娘親又走了,她還回來嗎?”
“會回來,”容辭說:“你娘親隻是出門辦事了。”
“什麼事要晚上出門呢?”
阿黎記得一年前她娘親也是傍晚匆匆出門了,之後就再也沒回來。
“唔.....”容辭也不好解釋,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說:“但不會這麼快回來,我先帶你去禦馬巷,說不定阿黎歇一晚,明天睜開眼就能看見娘親了。”
“真的?”
“嗯。”
“那容辭哥哥背我。”阿黎委屈巴巴說:“我腳麻啦。”
容辭莞爾,卻沒背她,而是直接將小姑娘抱起來藏在懷中。
十三歲的少年身姿挺拔修長,雖清瘦,可常年鍛煉結實有力,抱起阿黎輕輕鬆鬆。
出門時,他吩咐凝霜:“給你們姑娘收拾些衣物,去禦馬巷。”
“哎。”凝霜還來不及說話,手上的傘就被容辭奪去。
接著,就見容辭一手撐傘,一手抱緊阿黎走入雨中。許是怕阿黎淋到,他還刻意躬身,用身子擋著斜飛過來的雨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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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阿黎帶回禦馬巷後,容辭陪阿黎說了會話,又哄她入睡,如此過去了半個時辰。
出門後,夜色濃鬱,雨勢總算變小了些。
容辭問侍衛:“宋縕白尋到人了嗎?”
侍衛回道:“聽說已經尋到了,隻是那李秀蘭母子情況不好。”
“怎麼不好?”
“李秀蘭腿骨折了,其幼子也昏迷不醒。”
聞言,容辭蹙眉。
侍衛又稟報:“世子,孟閣主來了,在前頭書房等著您。”
容辭抬腳下台階。
侍衛跟在身後繼續道:“孟閣主來了有半炷香,聽說世子在哄阿黎姑娘睡覺,便沒讓人來打擾。”
容辭點頭,大步往書房去。
到了書房,發現不隻孟子維一人,還有另一人也在。正是此前鬨得沸沸揚揚的舞弊案主人——尹紹歆。
科考舞弊案真相大白後,皇帝正了尹紹歆的清名,還賜了不少財帛,同時也直接授予翰林院五經博士一職。
如今的尹紹歆,可謂皇帝麵前的紅人,風光無兩。
按尹紹歆之意,原本該早些登門,但為掩人耳目,今日才來拜謝。
孟子維道:“我回去的路上,正巧收到尹公子書信,便帶來這裡。”
容辭點頭,示意尹紹歆:“尹大人坐。”
他舉止隨意而親和,徑直掠過尹紹歆坐下,甚至都不多寒暄一句。
令尹紹歆一時錯覺,仿佛自己跟隨了容辭多年,兩人相處熟稔而自然。
尹紹歆沒坐,而是對容辭長長地拜揖:“尹某多謝容世子搭救之恩!”
容辭未抬眼,品了口茶後,視線落在旁邊的棋盤上。
那是一副殘局。
他開口問:“尹大人,此局已僵持多日,可否有興致破解?”
尹紹歆愣了愣。
容辭進門,什麼沒說也什麼沒問,倒是先讓他對弈。行事高深莫測又理所當然,隻無聲片刻,他便主宰了這場見麵。
“恭敬不如從命。”尹紹歆坐過去。
他觀察棋局。
棋盤上,黑子與白子錯落排列卻各成陣營,看似相連實則呈斷裂之勢。仔細分析,乃一盤劣局,無論白子還是黑子皆討不著好。
尹紹歆沉吟:“不知此局是哪位高手留下的,尹某不才,不敢冒昧破局。”
畢竟,從局勢看,破局就等於兩敗俱傷。
孟子維聞言,輕笑了下:“尹大人不愧是聖上欽點的狀元,此局隻一眼就能看透。不過,這殘局並非旁人留的,而是世子本人。”
容世子?
尹紹歆心下驚訝。
他曾聽說過有人天賦異稟,可左手與右手對弈。然而許是他閱曆淺,自始至終沒見過這樣的人。
更何況還是這等精妙之局。
慢慢地,棋還未下,尹紹歆心裡便湧起了股敬畏。
眼前這個少年,想必也看出了他的來意。他有心試探,而這少年又何不是在試探他?
想到此,尹紹歆收起敷衍,低頭認真研究棋局。
容辭問:“尹大人可想到了破解法子?”
“有,”尹紹歆點頭:“隻不過風險極大,錯一步則滿盤皆輸。”
容辭輕哂,從甕中取了顆白子,率先落下去。
尹紹歆見了,蹙眉:“容世子這一步凶險。”
“既是死局,怎麼也是個死,倒不如主動出擊。”容辭淡淡道:“興許,還能峰回路轉,起死回生。”
尹紹歆心頭微震。
容世子話中有話,這盤殘局便是天家與睿王府的局勢。眼下兩相對峙,似乎已經走到儘頭。
尹紹歆道:“容世子這是在賭。”
“此言不當。”容辭說:“賭乃毫無把握之舉,我這是在博生機。”
“容世子之意,倒像是勝券在握。”尹紹歆也落下一顆黑子,堵住去路,道:“可依尹某人看,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劃不來。”
他黑子一落,又成了死局。
容辭麵色平靜,不語。
他繼續落子:“不破不立,死而後生。”
話落,尹紹歆頓了頓,拿在手上的黑子遲遲沒落下去。
須臾,他起身對容辭長作一揖:“容世子,這副殘局,尹某今日恐怕破不了。”
說完,尹紹歆告辭離去。
送走尹紹歆後,孟子維疑惑問:“尹紹歆這是何意?我聽著怎麼像是想投誠卻又帶著試探的意味?”
容辭負手往回走,邊道:“尹紹歆此人心機深沉,他今日來確實帶著試探之意,不過投誠也有七分。”
“剩下三分是什麼?”
“是防備。”
孟子維不解:“他已經沒退路,上了我們的船便是一體,他防備什麼?”
“他若不防備,我反倒覺得此人不可用。”容辭道:“想收服尹紹歆不是件容易的事,然此人一旦收服,便大有用處。”
“那接下來怎麼辦?”
容辭轉身:“章元薇可尋到了?”
孟子維道:“已經尋到了,正在來京的路上。但章元薇居然不是妙齡女子,她身邊還有個兩歲的兒子,你確定沒弄錯?”
容辭勾唇:“甚好,你恐怕不知這章元薇乃是尹紹歆的元配夫人,那兩歲幼兒也正是尹紹歆的兒子。”
聞言,孟子維驚訝:“可我怎麼聽說尹紹歆並未娶妻,他春闈履曆上也寫著未成家。”
“這便是尹紹歆最大的把柄。”
“何意?”
“往後你會清楚。”
“......”
又來!
見他抬腳往後院去,孟子維問:“你去後院做什麼?臥房不是在前院麼?”
容辭懶得理他,頭也不回走了。
“孟閣主,”旁邊跟著的侍衛提點道:“阿黎姑娘在後院,容世子當然去後院陪著。”
“......”
孟子維不屑。
至於麼,跟看眼珠子似的,難不成怕人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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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凝霜靠在門邊打盹,聽見腳步聲忙睜開眼。
容辭問:“阿黎怎麼樣?”
“姑娘睡熟了。”凝霜就知道他夜裡會過來,一直撐著沒敢歇。
容辭點頭,見她哈欠連天,擺手道:“你去歇息吧。”
“可姑娘這得看著,”凝霜說:“姑娘認床,奴婢怕她夜裡醒來沒個人......”
“我在這,你出去。”
“是。”
凝霜退出去,輕輕將門關上。經過窗邊時側頭瞧了眼,就見容世子輕手輕腳地搬了把椅子坐在阿黎的床榻邊。
她心下感慨,她們姑娘真是有福氣,得容世子這般珍愛。
容辭坐在床邊,就著燭火,視線清清淺淺落在熟睡的小姑娘臉上。
阿黎睡得恬靜,呼吸輕盈,小小的一團曲在錦被裡,跟隻貓似的乖巧。
過了會,容辭眼皮漸沉,索性闔眼小憩。
這輩子許多事都有所改變。
譬如阿黎,譬如阿黎的父母,又譬如尹紹歆。
前一世,他到了成婚的年紀才跟阿黎定親。與所有定親的男女一樣,他跟阿黎不熟,隻知道是個小他幾歲的女子。成婚後,兩人相敬如賓,日子過得平淡寧靜。
上一世,到了成親的年紀得知定親之人是阿黎,他並不驚訝,依舊按部就班地跟她過日子。
而尹紹歆則是在當時才收服的,彼時尹紹歆已經在朝堂站穩腳跟並小有成就。他費了不少力氣才將此人收入囊中,可也就在這些爭權奪利中,他漸漸失去了他的阿黎。
她總是不斷生病,有時候能病上幾個月,身子好的日子很短暫。後來他逐漸大權在握時,才注意到,他的阿黎已經臥病在床。
記憶中,阿黎的父母鮮少出現。
宋縕白和戚婉月這兩人兩世都在糾纏不清。一個為愛瘋魔,一個恣意妄為。兩人鬨了一輩子,糾纏了一輩子,周遭的人被折騰得不輕。
記得有一回,大年初二是出嫁女歸寧日。
他從外頭回來,見阿黎站在院中為兩個堂嫂清點禮品。京城有個傳統習俗,女子歸寧時要親手做一袋餅,回娘家後由娘家人分給街坊鄰居們食用,以討個喜意。
當時阿黎也做了許多餅,隻是後來他發現那些餅皆留在了府上。
他問:“你為何不回襄陽侯府?”
阿黎隻是笑了笑,說:“過年府上事多,母親身子不好,我若回去了沒人照看。”
彼時他信以為真,後來無意中得知,原來是過年時戚婉月又跟宋縕白鬨矛盾。戚婉月賭氣離京,宋縕白當日就追著去了。
襄陽侯府二房沒人,阿黎便也沒能歸寧。
雨至半夜,起了陣涼風,紗幔輕動。
容辭驀地醒來。
他神情些許恍惚,一時分不清前世今生。
過了會,眸色漸漸清明,他傾身查看榻上的小姑娘。
阿黎仍在熟睡,許是環境陌生睡得不踏實,小小的眉頭蹙攏。
心思不寧。
默了默,容辭上前給小姑娘輕輕撫平眉頭,又幫她掖了掖被褥。
“睡吧,明日起來就能見到你娘親了。”
他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