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莉莉亞逐漸放鬆下來，波多爾多接著說：「夜深了，我送妳回房。」

意識到對方並不在意自己的偶然介入，莉莉亞放下心來的同時，莫名地萌生被捉弄的小小不滿。

於是她輕輕瞇起那對盛著月暈的紫眸，用狡黠的語氣如是對波多爾多道：「最大的危險不就正在我身邊嗎？」

成年的孤男寡女，若非黎明卿沒有相關的犯罪前科，莉莉亞多少還是會顧慮一二。

莉莉亞本以為波多爾多會以一貫的溫和語調反調侃回來，然而男人卻是陷入沉默。

「說點甚麼呀，波多爾多！否則就好像是我在無理取鬨。」

「啊、我隻是在思考如果附和妳的話，彷佛我真的在打什麼主意。」

莉莉亞嫣然一笑，「打我腦袋的主意是吧？裡頭確實裝著許多你還不知道的東西呢。」

「我的確很感興趣，畢竟妳是我所見過最有才華的女性，和妳合作的過程十分美妙。」

聞言莉莉亞感覺自己臉頰的溫度正在升高，她無疑是自滿的，但她也不習慣應付直接對自己口述的讚譽。

「妳很常睡不著嗎？」

「也沒有，隻是一直想著數據。」

「有時候鑽牛角尖隻會走進死胡同。」

「這是你的經驗談嗎？」

「可以這麼說，但我也有轉換心境的方式。」

回程路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話題不知不覺中延伸至無關研究，而是彼此的習慣與愛好。

深界五層夜晚的景色比起白日，差彆約莫是披了層冷冽的薄紗，肅然的寧靜放大了一切聲響，使得回蕩其中的兩道嗓音更加悠遠，猶若蜿蜒藤蔓相互交纏－－

當兩人來到莉莉亞的房門外，象征這場短暫的旅途迎來終點站。

莉莉亞有些意猶未儘，卻也不好表露出來，「那麼、晚安了，波多爾多。」

在她關上門扉前，一隻墨黑皮革手套扣住了門板。

「莉莉亞。」波多爾多緩慢吐出幾個音節，低沉的嗓音如深沉夜幕包裹著話語裡的芬芳花香，「突然想起有些事情想請教妳的看法……我能夠進去嗎？」

莉莉亞感覺自己的呼吸聲逐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越發鼓噪的心跳。

該嗎？

不該嗎？

簡單的二選題，卻罕見地令莉莉亞感到為難。

她最終點了點頭。

堆滿文件時空間仍綽綽有餘的客廳在波多爾多踏入後顯得擁擠起來，莉莉亞不免稍感忐忑。

撇除深夜提出進入請求這點，波多爾多倒格外紳士地沒多做探量，莉莉亞正猶豫如何追問他想請教什麼，卻見波多爾多目光投向躺著幾張數據報告的桌麵。

這一晚，莉莉亞和波多爾多就那幾分文件徹夜長談。

莉莉亞敏銳地察覺波多爾多的盤算不是如此而已，若不是那幾張白紙黑字，他原本的計劃絕非純然學術探討。

從那一夜起，伴隨內心深處的一縷悸動，似乎有「什麼」開始發酵。

雖說基地裡有著名為祈手的夥伴，但他們更像是實驗助手，縱使有意願響應莉莉亞，也不過簡單寒暄或閒話家常個一二句，能夠進行深度交談的對象唯有波多爾多。

相比之下，波多爾多自然成為最獨特的那一個。加上皆為意圖解析深淵之人，在視野相同而略有好感的基礎上，他倆對彼此還抱有幾分惺惺相惜。

莉莉亞非常珍惜波多爾多。尤其一些祈手的異樣讓她感到不安，她隱隱約約地更加依賴波多爾多這個「個體」。

因此，目睹波多爾多被之前的賞金獵人餘黨襲擊，身負累累傷痕並經曆上升詛咒後的慘況，莉莉亞近幾崩潰。

「波多爾多！」撥開環繞周圍的祈手，莉莉亞哭泣著撲上橫躺地麵的人影。

跪在對方身旁，淚水模糊了莉莉亞的視野，顫抖的雙手更是無處安放，「不要離開我！波多爾多！」眼前的畫麵令她的大腦陷入混亂，探出纖白指尖試圖解開對方的上衣察看傷勢。

那已不是人類的身軀，而是由腫塊組成的扭曲肉團，莉莉亞擁有的醫學知識根本派不上用場。她深知這點，但打從心底拒絕放棄。

「我、我該怎麼做……我要怎麼幫助你……」僵硬地觸上分不清是肌肉組織還是傷口切麵的血色，隨低頭動作滑下頰邊的鉑金碎發半掩莉莉亞發顫的瞳孔，蒼白的唇瓣無聲開闔，她絞儘腦汁思索可行的施救方案。

直至一名祈手倏地拔下黎明卿的標誌性麵具，並與自己的頭盔替換，宛如某種蛻皮的生物般，一陣衣物的撕裂聲過後，新生的存在從撕毀的軀體中站起。

超乎預料的情境於眼前上演，深淵研究家莉莉亞目瞪口呆。

熟悉的嗓音自麵具底下響起：「莉莉亞，冷靜下來，不用為我擔心。」

「精神……隸屬機？原來在你這裡。」莉莉亞喃喃道，身為遺物目錄的編撰者之一，她下意識地道出認知中可能運用的遺物名稱。

那是前幾年被判定消失的特級遺物，就連兄長也對其下落三緘其口，因此莉莉亞有諸多猜想，「某位白笛私藏了起來」是其中一項。

將自己的意識流轉到他人身上，精神隸屬機的副作用十分駭人，然而對渴求解析真相、追趕時間的研究家來說，和知識的研究與傳承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莉莉亞抹了抹酸澀濕漉的眼角，神色恍惚，似乎還未完全反應過來，便見波多爾多半跪於自己麵前，兩人視線平齊互相凝視對方。

「莉莉亞，我原本認為自己的理解者並不存在，但妳的思想與信念讓我大為驚歎。」頂著莉莉亞怔愣的目光，波多爾多低喃似的道：「經過此事，我覺得若要有個一同前行、互相扶持的夥伴的話，那麼就是妳。」

「……這算是變相告白嗎，波多爾多？」確定波多爾多安然無恙，湧上莉莉亞心頭的是一身狼狽成為旁人焦點的羞惱，她忍不住出言戲謔以掩飾自己的失態。

在紫眸瞳底的粼粼波光與暈染雙頰的殷紅映襯下，莉莉亞的埋怨猶若嬌嗔，「如果是的話，連花都沒有，我可不會答應啊。」

黎明卿麵具上的熒光微暗，狀似沉思。

而這段插曲過後，莉莉亞時不時向波多爾多投以探究目光。得知波多爾多的白笛是以自己為素材製成，如今他使用的身體皆是裝備上精神隸屬器的祈手，莉莉亞思緒流轉。

那日隨著祈手麵具的更換，他的身軀也跟著發生變化，偷偷觀察下來新舊□□擁有相仿的身高與體格，因此莉莉亞推測「黎明卿」是波多爾多「印象中自己的模樣」或「自己想成為的模樣」。

意識轉接後，麵具下的容貌是波多爾多原本的樣子嗎？莉莉亞很是好奇。

當波多爾多以贈予某件物品為由，邀請莉莉亞前往某間樣本室時，莉莉亞沒有多想。

彷佛古代遺跡的墓室裡，從上方傾下的光源落於凸起的平台，以及平台上包覆一層苔綠的類心形葉狀物體，靠近底座梅紫色的葉麵質地有如利刃剖開的紅肉，中央升起的一圈不規則肉瓣簇擁數根卷曲枝條。

物體高度至少十米，四條粗壯鐵鏈扣緊肉葉尖梢並向外固定，大大小小的管線自地麵連接至蘑菇形底座類似菌柄部位，一名背對他們的祈手全神貫注地監控工作台上顯示的數據。

佇立於高聳的造物前，莉莉亞心中閃過一個念頭。

「這是什麼？」

「精神隸屬機。」

「……為什麼？」她隱約有個猜想，但驗證假設的關鍵鑰匙在身旁男人手裡。

「我想如果是作為花，樣子還算過得去。」

波多爾多低沉的嗓音輕柔而緩慢地傳入耳中，莉莉亞抿了抿唇角，卻止不住上揚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