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四年,夏。
天還不大亮,黃米胡同陸陸續續來了許多攜家帶口,穿著新衣的人,裡頭不乏漢民。
從順治五年,內城歸了八旗,漢人挪到外城,民旗又不讓通婚後,黃米胡同已經很久沒這麼熱鬨過。
今日是正白旗杜家、小兒子杜容和的大喜之日,這些人不是來鬨事而是來吃酒的。
屋裡屋外都在討論婚禮中最引人注目的事——新娘的嫁妝。
“楚家瞧著不顯山不露水,沒想到家裡還有兩分底子。”
“我瞧著還有箱冬衣料子,整塊兒的灰鼠皮,不便宜!”
楚韻蒙著蓋頭坐在新房,聽著院子裡賓客打趣,想起在陝西鄉下時,自己也曾跟著老太太吃過喜酒,見過許多平頭百姓的嫁妝。
寬裕些的無非一個首飾盒一個臉盆,兩身換洗衣裳,更窮些,那就隻有新娘人到婆家。
即使楚韻是穿過來的,上輩子也經曆過不少豪華婚禮,再看院子裡的嫁妝依然要說——這些當真都是好東西。
可惜,東西再好也不是她的。
楚韻耳邊響起出嫁前嫂子柯氏的話。
柯氏:“彆看杜家是旗人,說到底也是包衣奴才,比咱們家是尊貴些,放到外頭,還不夠看的,他們家不挑兒媳婦嫁妝。”
楚韻要不是穿來的,還真讓他們唬住了。
什麼旗人漢人,從古至今,是個婆家人就沒不在意新媳婦嫁妝的。
她嫂子這麼說,隻有一個意思——家裡沒錢給你置辦嫁妝,你死了這條心罷。
楚家自從楚父楚母去世後就沒錢了,這是真的。
楚韻穿過來五六年都和楚老太太在鄉下種地、繡花過活,即使是滿人的天下也同樣講究孝道。楚大拚著不孝的名頭也要把老太太和親妹子送回鄉,足見他腰包乾扁。
可楚大能在家境困頓時仍能讓杜家認下這門親,楚韻便斷定,這個大哥並沒有窮到給親妹子添幾身襖的錢都沒有,他不給隻有一個原因——他不想給。
然而這是什麼世道,江南女兒奢嫁成風,天下人都跟著學,攀比婚俗屢禁不止,許多人家為嫁女兒一夜之間淪為赤貧,就是怕自己家在親朋好友間抬不起頭,楚大卻連一個子兒也不想給妹妹花。
楚韻是個冒牌貨,心裡並不在意楚大的感情,隻是為原來的楚姑娘難過。
好在世上仍有真心愛楚韻的人。
楚老太太早為相依為命的孫女攢了一份嫁妝。
兩件銀簪,兩對素銀耳環,兩隻戒指,加上棉襖夾袴、圍裙裹腿林林總總也有十幾二十件,裡頭還有件碎羊皮縫的“千張皮”襖子。
直到臨終才拿出來讓楚韻一樣一樣點,為防東西被人貪了,老太太嫁妝單子做的是一式三份。
一份在鄉裡,一份在楚韻手上,還有一份交給楚韻哥嫂。
楚韻出了孝不得不獨自上京投奔楚大那天,這些東西再加上她平日的舊衣裳,竟然也裝了滿滿兩大箱。
這份嫁妝來之不易,既是老人的遺物也是她日後生活的底氣,到京後楚韻多留了個心眼兒,進城先把東西寄放在當鋪。她寧願先折幾個本錢,也要等看清楚哥嫂為人再做打算。
不出所料,哥嫂對這個鄉下土妹妹並沒有多少優待,楚韻更是咬死了不吭聲。
直到杜家來人要嫁妝單子。她才當著杜家人的麵把當票和贖銀拿出來。
在鄉下,這是非常富裕的嫁妝,富裕到惹來許多素未謀麵的叔伯要為楚韻說親。在京城,這份嫁妝同樣令人側目,隻不過看客的目光從豔羨變成了鄙夷。所以楚韻並不擔心杜家會貪圖她的東西。
杜家不僅不貪她的,甚至怕她擔心自己貪,接過楚韻的當票和銀子後,次日還讓大嫂閔氏過來寬慰她。
閔氏生得一張圓臉,穿著長袍大褂,珠光寶氣地進門,摸著楚韻的手笑眯眯地說:“咱們杜家怎麼說也是吃老米的旗人,媳婦兒嫁妝不好看,爺們兒連鳥籠子都不敢提出去。家裡知道你儘了力,可這麼著,三爺在外頭怎麼抬得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