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聽白忽然笑了一下,“也不錯,我總怕你在外麵吃虧。”
就她那樣式兒的,什麼都不放到明麵兒上來說,愛裝大度文雅的,生把自己套進精致的外殼裡。
像契訶夫的《套中人》一樣。
“即使在最睛朗的日子,也穿上雨鞋,帶上雨傘,而且一定穿著暖和的棉大衣。他總是把雨傘裝在套子裡,把表放在一個灰色的鹿皮套子裡;就連削鉛筆的小刀也是裝在一個小套子裡的。”
江聽白念高中的時候每次讀到這一段,腦子裡總會浮現於祗如霧如煙的眉眼。
記得有年江家大擺席麵,大人們在外麵草坪上談天說地,偶爾也聊兩件正經事。一屋子年紀差不多的小女孩們都圍在客廳裡追來趕去的,要不就是爭搶著玩兒那個從柏林買來的能折疊的八音盒。
吵得江聽白頭疼。
隻有於祗穿著小洋裙,安靜乖巧地坐在沙發上,捧著本法文原版的《小尼古拉》兒童讀物在看,不時念一兩句法語對話,那一年她才隻有八歲。就已經把時刻注意儀態這件事糅刻進了血脈裡。
江聽白那時便注意到了她。
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麼句話來。
於祗花了足足兩分鐘才醞釀出的,好幾句不輸氣勢的回懟都沒能派上用場,又被她從喉嚨邊兒上給憋了回去。
他說,我總怕你在外麵吃虧。
江聽白用了個總字,他從什麼時候開始總的?又都是怎麼怕的呢?而他為什麼要怕她吃虧?
於祗再沒旁的話可說了,誰知道江聽白是不是憋著又要拿她開涮,以前他也不是沒玩兒過欲抑先揚這一套。
她隻有攻擊彆的,“大早上的,煩你穿上件衣服。”
江聽白抽了支煙出來,“我的衣服穿在你身上。”
他夾煙的手點過來時還有幾分言語形容不出的禁欲感。
於祗迅速低頭看向自己,手忙腳亂下她隻扣了下麵兩顆扣子,那兩瓣圓潤快包裹不住。
她咳了一聲,儘量自然地拉緊了衣服,“但請你注意,不要在我的臥室裡抽煙。”
江聽白沒有點煙,也沒有立刻放下。
他好笑地問,“如果你是覺得自己配不上這根清晨事後煙,那我就不抽。”
於祗:“......”
他究竟認為自己有多招人喜歡啊?
於祗直接往浴室裡去。
她完全被事後兩個字弄亂了,腦子裡不停翻滾著那些少兒不宜的片段,甚至她臉上意亂神迷的表情都一清二楚。
走到門口時,她背對著江聽白把襯衫脫下來,一鼓作氣地扔在了他的腦袋上,“你愛抽不抽。”
江聽白把罩住他頭的衣服扯下來,兀自笑了又笑,於祗這麼著對他才真有點意思了。
有些嬌憨,愛惱人又不講理,還很霸道。
和於二小姐為人讚頌的溫良賢德的樣子相去甚遠。
人站在特定的地點,總能回憶起一些更難堪的事情來,就好比現在的於祗。
她洗完澡站在衣帽間裡挑衣服的時候,剛拿上一套淺灰色的職業裝要換上,腦子像突然通上電的馬達一樣轉起來。
莫名其妙就冒出這麼一句斷斷續續的話——“聽白哥,小時候你打我那麼多下手板子,還給我。”
當時她的手就撐在落地鏡上,江聽白下死手掐著她那把細到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斷的腰,重重疊疊地朝這一頭撞來。
他銜著她的耳垂,“嗯?你想要我怎麼還。”
她側首咬在了江聽白左手的手腕上。
又飽含滿口的血腥氣,回過頭去吻他,帶著大仇得報的快感。
江聽白隻記得,當時他脈搏的撲咚聲清晰而響亮的從經絡紋理中擴散開來,震得他耳膜疼。
於祗下樓吃早餐的時候,有些心虛地往江聽白手背上瞄,果然從袖口處哨探進去,隱隱有一道鮮紅的牙印在那兒。
眉姨端上豆漿來,“給先生也倒一杯?”
於祗擺了下手,“他不喝鹹豆漿。”
那一年於祗還小,她去江家做客,太晚了陳雁西就留她下來住,等到第二天早上一起吃飯時,傭人給她端了杯甜豆漿,於祗問能不能換成鹹的。
江聽白當時就說了倆字,“矯情,哪有人喝豆漿喝鹹口的?”
於祗當著江父江母的麵不好發作,柔柔地說,“可我在上海的時候就是喝鹹的呀。”
江聽白卻說,“這是北京不是上海,懂順時隨俗?”
於祗當時就在心裡罵他,嘿孫子,你又懂什麼叫主隨客便?
陳雁西讓人換了鹹的來,“好了,織織既然喜歡就喝好了。”
可於祗表麵上沒說什麼,不代表她就沒有小動作。
那天上午她在江聽白的點心上都撒了一層鹽,連茶裡頭也加了鹽,江聽白跑完步回來,他坐在長沙發上拈起一塊栗子糕就往嘴裡送。
但立馬就吐了出來,“這怎麼會是鹹的啊?”
江聽白又捧起茶喝了一口,媽的,比剛才的糕點還要鹹。
他今天要死了就是被齁兒死的。
於祗站起來給他道歉,“我剛才嘗了栗子糕覺得不太甜,就撒了一層糖在上麵。”
“你當真分得清鹽和糖?”江聽白吊起眼睛看她。
於祗攤了攤手,一副“我雖然辦了壞事,但我真的是無辜”的表情,“這個要看運氣。”
江聽白扔下茶盅就上了樓,氣得連午飯都沒有下來吃。
從那時起他就知道,於祗這個慣會拿腔拿調的小姑娘,其實一肚子損出兒。
像這一類的梁子,在十來年互相看不上的歲月裡,他們結了無數個。
但下一秒,江聽白就在於祗驚詫的目光裡,端起那杯鹹豆漿喝了好一大口。
不是,這人真是江聽白?Real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