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淋漓的手背,完好潔白的掌心。
在掌心上,躺著一個被小心翼翼地護了很久,卻依舊在方才斷裂的小風鈴。
容訣緩慢地眨了下眼。
這小風鈴的形狀極為罕見,被外人看到,隻會以為是尋常野花,又或是匠人妙手偶得。
但是容訣認得。
這是玉容花。
這也是,他親手製作,並送出去的小風鈴。
……
在成為“容訣”之前,它還成為過許多東西。
在最初的一世,他遭人背叛,被最信任的父母舍棄,成為了容家千年基業的“獻祭品”,還誣陷他“與怨鬼勾結”。於是他被囚在了容家後山的玉容鎮魂陣中,困他此後生生世世混沌輪回,世世生生不得善終。
被攔腰砍伐鋸開的柳樹、被淩虐折翼的青鳥、被冤枉焚燒的小醫倌、被剝皮斫骨的將軍……
一世又一世的怨氣累積,最終才有了這一世的機緣。
他成了怨鬼。
第一世殺了這麼多年的怨鬼,這一世他終於成了天地間最大的怨鬼。
巧合的是,這一世他再次成為了“獻祭品”。
或許是因為怨氣太重,或許是因為生生世世的記憶太紛亂。
每隔一段時間,容訣就會忘記一些事情。
他現在所能憶起的,也隻是怨氣極深的幾世之死罷了,剩下的哪怕是今生,也早已遺忘。
所以……
他大概真的早就見過桑寧寧,還送了她那個小風鈴。
隻是她那時年歲太小,而他又恰好丟失了這段記憶,所以兩個人誰也沒有記起。
容訣彎起眉眼,瞳孔深深。
他撩起衣擺,騰空飛身而去。
看來他不止喜歡現在拿著劍的桑寧寧,也很喜歡小時候拿不起劍的桑寧寧。
也不知道,那時候的桑寧寧是什麼模樣?
容訣思緒飄散。
大抵是和現在一樣倔強又不服輸吧。
伴隨著陳家奴仆的陣陣驚呼,容訣輕而易舉地攔下了桑父惱羞成怒下的出手,也攔下了桑寧寧的劍。
陰之淮又在容訣麵前丟了臉,氣急敗壞地轉過身,對著身側的小姑娘道:“桑寧寧,我在幫你,你居然還對我拔劍?!”
桑寧寧抿了抿唇,厭倦地掃了他一眼,麵無表情道:“可是我的風鈴碎了。”
倘若隻有她一人,她自是不介意和桑父魚死網破。
可她剛才之所以不出劍,就是因為手中這個風鈴承受不住這樣的劍勢。
桑寧寧的劍勢是冷肅的、堅硬的、如同她整個人一樣,半點不解風情,更不通風花雪月。
小小一個風鈴,根本承受不住。
然而陰之淮一出現就動了手,桑寧寧一麵抵禦桑父,一麵還要護著手中的東西,自然是分神不及。
——還是太弱了。
桑寧寧垂下眼,看著斷裂的風鈴。
倘若她再強一些,大概就不會這樣了。
容訣靜默了一會兒,看著那截沾染著血跡卻依舊被人執拗緊握的風鈴,嘴角的弧度終是平了下來。
他從桑寧寧的話語中,聽到了難過。
也不知道為何,容訣不想讓她這麼難過。
他本來隻將她看做一把劍,後來覺得她有趣,大概可以和那些被他驅使的小青鳥相比。
但此刻,容訣發現,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他不會在乎被他馭使的飛禽走獸的想法,但卻會思考,桑寧寧是否難過。
很微妙的感受。
就好像在這具空空蕩蕩的白骨軀殼中,真的有一瞬,還有心在跳動。
容訣走在桑寧寧身旁,輕聲道:“還能修。”
桑寧寧倏地抬起頭。
然而這一次,容訣卻沒有如往常一樣看她,而是拉起了桑寧寧的手。
傷痕交錯,皮肉翻卷,沒有看到一塊完好的皮膚。
與之相對的,是那個被她護在掌心的風鈴。
乾乾淨淨,除了斷裂和外圍沾染了一點點血跡,幾乎沒有受到任何的損傷。
陰之淮早就在桑寧寧冷眼相對時就負氣而去,此刻留在原地的,也隻有桑家父子二人。
桑父半點不見之前的囂張威嚴,早已收起手,忐忑的看著容訣。
該死!他怎麼不知道這個倒黴東西居然和容長老之子關係如此之好?!
桑曜安也十分不安。
他最崇拜大師兄,這次可是難得的見麵……是不是被搞砸了?
一向溫雅示人的容訣,像是根本察覺不到二人的忐忑。
他恍若未覺,完全無視了兩人忐忑的目光,掏出帕子仔仔細細地為她擦拭乾淨,又細心包好,這才慢悠悠地抬起頭。
桑父滿臉忐忑:“大、大公子……”他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既想討好容訣,又不想在小輩麵前丟了臉,“這畢竟是我的家事……”
容訣看也沒看他,對著桑曜安,平靜道:“告訴景夜揚,讓他早點從家裡滾回來給我妹妹道歉。”
桑曜安一驚。
不是,等一下,大師兄怎麼會知道他的行蹤等事,都是景公子告訴他的?!
“還有。”
容訣抬起頭,表情平靜地開口。
“這就是桑寧寧的風鈴。”
迎著眾人驚疑不定的模樣,容訣從容的將先前因為要替桑寧寧包紮而被收起的風鈴重新拿出,攤開桑寧寧的手掌,輕輕放在了她的掌中。
“——是我送給桑寧寧的風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