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榕走在住院部走廊上,朱子銳在他身後提著一籃子水果,遠遠聽見病房傳來大姨低低地抽泣聲,他們加快腳步到達池頻所在的獨立病房門口,走了進去。
有陽光照進來的獨立病房非常明媚,池頻躺在雪白的床鋪上,大半邊身體依然是記憶中的銀灰色,裂開的皮肉在這幾天內縫縫補補,像一塊勉強拚合在一起的破布。
他看見奚榕來了,眼底流露出淺淺的笑意。
池殷見池頻有私人話要說,忽悠著大姨和管家一起出去了,原本就安靜的病房此時更加靜默無聲。
朱子銳將果籃放下,在看到池頻變異的銀灰色身體後,有些猶疑和膽怯,還是走過去打了招呼,“池頻表哥。”
奚榕拍拍朱子銳的肩,對池頻道:“子銳很擔心你,鬨著要跟我一起來看你。”
“表哥,你一定要快點好起來。”仿佛得到了鼓勵,朱子銳膽子大了點。
池頻將一直定格在奚榕身上的視線轉移到朱子銳身上,他的麵容很憔悴,眼睛沒有光芒,隻剩下疲憊。
看著傻傻的朱子銳,想到自己做的事,他輕聲道:“子銳,對不起……”
朱子銳:“啊?表哥,你為什麼道歉?”
朱子銳摸不著頭腦,畢竟在他心中,池頻表哥邀請一家人去豪宅吃大餐,想到那些美味佳肴,他做夢都流口水,簡直就是最好的表哥!
奚榕輕笑,忽悠朱子銳出門,“你出去安慰安慰大姨,我跟表哥有話要說。”
“好吧。”
朱子銳帶上了門,奚榕拉了把椅子坐在池頻床邊,池頻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奚榕的動作,眼淚不自覺流了下來,直往枕頭縫裡鑽。
他想,真好啊,臨死前還能再見一麵。
“謝謝你……還願意來見我。”他的聲音緩慢而虛弱,“知道你帶著那副畫的那一刻,我真的好高興……我的人生就像是沒有靈魂的空殼,找不到自我又無力反抗……隻有在你麵前,我才感覺自己活了一些……對不起,我不奢求你能原諒,我是個軟弱無能的哥哥……”
回首過往種種,他似乎什麼都沒抓住,身邊不缺親人朋友,卻依然無法填滿內心的空虛。
有時候他想,如果當初沒有放棄畫畫,他至少還能有個念想,無法獲得想要的愛,他還有理想值得去書寫拚搏。
他喜歡畫畫,他可以從畫裡看到自己的影子,彆人給不了他的,他自己給自己。
可他放棄了,成為了完全不像自己的人,他的靈魂像是四分五裂,怎麼都拚不到一起去。
這些天,他看到母親整天以淚洗麵,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她居然是愛自己的。
他曾好多次在心裡怨恨她,為什麼要強迫他成為一個他根本不想成為的人,母親所期待的角色他駕馭得很吃力,每天都在硬撐,越是繼續下去他就離“自己”越遠……
是他軟弱,每每看到她哭泣的臉,他就無法說“不”,因為他深深地知道,曾經被心愛的男人打得遍體鱗傷的她,要重新開心起來有多麼不容易。
世上沒有後悔藥,說什麼都太遲了,而他現在唯一的請求,就是奚榕,他想,至少回到那個過去。
“其實,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好,池頻。”奚榕抽了幾張床頭的紙巾,為池頻擦眼淚,他第一次見一個男人這麼愛哭,他的淚水好像永遠都流不完。
“那張畫我帶在身上確實是想還給你,我知道你很珍視它。”他溫和地笑著,“它在那個時候掉出來不是意外,是我刻意為之,是我想讓你看到它……我在賭,賭你還記得那些過往,給自己創造擊敗你的機會。”
“還有回信……我沒有回信,是因為我沒有錢。”他垂眼,語氣是極致的溫柔,“池殷說得對,要給你回信,隻需要節省一些,郵費總能有的,可我沒那麼做,我省吃儉用一天天攢下的錢,我買了自己最喜歡看的書。”
池頻靜靜聽著,最後一滴淚落下,他沒有再哭了,他很平靜。
他聽見奚榕用同樣溫和平靜的話語說著:“我不會給你回信,不會跟你去國外,不會為了你拒絕組建自己的家庭,更不會為了你去死,池頻,比起你,我更想要自己活得好,我更愛我自己。”
“從來就沒有盧克斯和裡歐,我隻是一個連自己都沒法拯救的普通人。”
空氣有片刻寧靜,奚榕俯身,溫暖的手覆蓋在池頻乾枯粗糙的手背上,他帶著深意的凝視著池頻的雙眼,“但是,你給我的信,我每一封都有看,你畫的每一張畫,我都很喜歡,我會把它珍藏起來。”
“我永遠懷念我們相處過的時光,可是,池頻,人不能總停留在過去,抱著回憶過日子。隻要你願意,我們仍然是表兄弟,更可以是好朋友。”
“我沒有未來了……奚榕。”池頻沉默了好一陣,淚水又流了下來,“這幅身體,沒有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