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始汗一行人數眾多,身份又極是尊貴,索南饒丹便籌劃著騰出甘丹康薩接待蒙古貴客,將活佛挪回哲蚌寺居住。黃教當下還要依仗固始汗,洛桑嘉措自然應了,目送索南饒丹出去。過一會兒,大總管指派各處執事仆役的聲音自院中傳來,那派頭十足的高聲大氣,在頂樓的洛桑嘉措也聽得清清楚楚。他嘴角的微笑尤在,眼神卻冷了下來。
赤列嘉措知他心中不快,輕聲吩咐隨侍僧眾各自收拾,自己一麵打理活佛的物件,一麵慢慢道:“鄉農們已經來請教青稞何時收割了。”
“哦?”洛桑嘉措果然被岔開心思,雙眉微微揚起:“今年的望果節,竟然是由黃教來主持了麼?”
赤列嘉措微笑說是,“哲蚌寺前麵安排了好幾天藏戲,咱們回去正好看。”
洛桑嘉措頷首不語。今年的望果節,屬於辛勞種植的農民們,也屬於掙紮求存的黃教。索南饒丹權牟人主,固始汗開疆拓土。而他,作為被高高供奉的泥塑木雕,所得隻是幾場藏戲罷了。正要說些什麼,眼角餘光瞥見赤列嘉措探詢神色,不忍拂他心意,忙展開笑容,道:“好啊!”
陽光照耀下的拉薩河穀地帶一片燦燦金色,青稞已經黃熟。這開鐮收割之前的節日自古有之:因藏地夏秋多暴雨冰雹,莊稼收成往往毀於一旦,鄉農們隻得求神靈護佑。黑教(苯教)興旺時,僧侶們教農民繞田遊行並以舞蹈娛神,稱為“望果”。佛教興旺時,節期便依主政教派的喇嘛占算。如今,繼白教之後,黃教也終於贏得主持儀式的榮耀。
環繞農田遊行的隊伍已經出發。紅衣黃帽的喇嘛們高舉佛像,背著經書,吹著佛號、敲打佛鼓在最前引導,正是黃教注重修持戒律佛經之意。男人們手持青稞麥穗,肩背插有各色小旗;婦女們皆是彩衣盛裝,端著盛滿青稞麥粒小木盆。辛勤耕耘的農民看著即將收割的莊稼,呼吸著麥田飄來的清香,滿臉欣喜陶醉的笑意,感謝上天帶來了風調雨順的好年成,古老的豐收歌謠悠悠響起:
青稞已經十二分成熟了呀。
你看,它的根子像焦乾的苦蓬。
你看,它的葉子像悶地(地名)的芭蕉。
你看,它的杆子像挺拔的修竹。
你看,它的籽粒像透亮的金子。
眾僧簇擁,年輕的活佛在寺廟前遙遙注視著緩坡下莊重又熱鬨的儀式。他知道,遊行之後,是持續三、四天的各式歡娛,藏戲、歌舞、跑馬、射箭、拔河……家家戶戶都要準備充足的酒食,穿上最漂亮的衣服,野餐宴飲。青年男女最喜歡在晚上圍著篝火跳舞,對歌調情,直到深夜,儘興方歸。
佛經上說這一切存在就像草葉上的露水那麼短暫,生命時光就像空中的閃電一瞬即逝。然而眾生的舞步是那樣活色生香,讓他不由得向往紅塵煙火的喧囂鼎沸。
“噯,那些是什麼人?”正在出神的年輕活佛順赤列嘉措手指方向看去,三、四十人的一支馬隊正沿拉薩河岸緩緩而來,自服色看應該都是黃教僧眾。
遊行的僧眾和鄉農顯然也注意到了來客,鼓樂歌聲驟然停滯。洛桑嘉措已看出漸近的隊伍中有一人體態魁偉,酷似索南饒丹。他身邊那人,個子不高,身形瘦削,雖未戴僧帽,然而袖口半尺滾金,顯見得地位極高。
“難道是……”兩個年輕人的表情皆有三分驚、七分喜,對視一眼,齊齊轉臉,眼睛定在那瘦削僧人身上不動。
那邊廂索南饒丹已親自扶持著那人下馬,躬身在前引導。僧俗民眾之中忽然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歡呼,他們所經之處,眾人皆合掌跪拜,將帽子摘下鋪墊在那瘦削僧人足下,又雙手將潔白的哈達捧過頭頂,敬獻在他跟前,以示無上尊崇。
那銀眉白髯的瘦削僧人一步一步慢慢走上緩坡,從容而安穩。仿佛他十三歲時初露鋒芒,走向恩薩寺大法台的寶座;仿佛他二十九歲時大器已成,被簇擁至劄什倫布寺主持的高位;仿佛他三十三歲時德隆望尊,步入大昭寺的大殿為四世□□喇嘛剃度;亦仿佛此後的三十餘年,他披荊斬棘,剛柔相濟周旋於強敵之間,一路護持黃教前行。如今,歲月的河流已在他臉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溝壑,然而他的眼睛,卻像深海老蚌裡的珍珠,包容了所有的磨難,神采奕奕。
年輕的活佛按捺住心中激動,自赤列嘉措手中拿過一條哈達,雙手捧了,緊走幾步,正欲屈身下拜,那老僧已雙手扶住了他,微微搖頭。洛桑嘉措微微一怔,即刻領悟,兩人執平禮,將哈達護送到對方手腕中。明示黃教的兩大活佛雖有師徒之份,但平起平坐的地位。
他微微躬身,雙手合十,殷殷問候:“大師安好?身體可還康健麼?”卻見老人家歎氣道:“人老啦,身上最硬的地方都不行了……”周遭皆是年輕僧人,聞言已有人想到歪處,老人家卻一本正經的接道:“牙齒。”
一時間,尷尬都變成了忍俊不禁的輕笑,洛桑嘉措也忍不住莞爾,笑道:“您還是這麼風趣。遠道而來辛苦了,快請進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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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爾布慢慢走出哲蚌寺大門,回望暮色裡殿宇相接、群樓層疊的寺廟,下意識的捏緊身上嶄新的黑氆氌藏袍。他有點迷茫,仿佛自己根本沒當過僧人,而這二十多年習字誦經的歲月,方才已經一筆勾銷。抬起頭來,半彎新月已經升起。他不再猶疑,大步走向坡下亮著燈光的去處。
索南繞丹成為哲蚌寺總管之後,將原先低矮的土坯房改建了一所兩層石砌屋宇。諾爾布方進堂屋,就聽見有人說:“□□佛爺說是為了給佛爺受比丘戒才來這裡,佛爺就問□□佛爺佛母怎麼樣,□□佛爺說很好,還說多吉帕姆佛爺也很好,還帶了幾件禮物,問候咱們佛爺……”聲音清脆伶俐,正是洛桑嘉措身邊伺候雜役的小喇嘛。
索南繞丹揮手退下,看著諾爾布在火塘邊盤膝坐了,沉聲道:“事情辦完了?”
“嗯。”諾爾布摸摸自己頭頂半寸長的頭發,笑道:“以後要留起來了。”
索南繞丹瞪著他,冷笑道:“依你的作為,就該抽一頓鞭子趕出哲蚌寺……”諾爾布忙忙接口:“多謝大哥!多謝大哥!”索南繞丹便說不下去,半響,歎一口氣道:“也好,以後好好和蓋噶薩小姐過日子,若是再出什麼意外……”
諾爾布趕忙賠笑道:“不會不會。從今後大哥在僧,我在俗,咱們家一定會越來越興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