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祝鞍照拚命調動腦細胞,努力從自己散沙般的大腦中擠壓出當初反複閱覽的那本小說裡,原本也就比沙漠裡的水還要更加稀疏的劇情的時候,邰縉也在做自己的事情。
他在洗澡。
闕榮和邰縉平日相熟的大部分人都不是同一個圈子。
生在他們這樣的家庭的獨生子,雖說一般也不會誇張到人生中的每一步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遠不至於從五六歲啟蒙的年紀起就排上精確到分鐘的時間計劃表這一程度,可實際上——實際上,也相差不了多少。
父母當然是沒太多時間管教孩子的。不說父母,在邰縉剛出生的年紀,家中的祖父母輩還奮戰在權力海洋的風口浪尖。
永遠有報表要看,有會議要開,有熟人要時常聯絡感情,有敵人要警惕關注,有下屬要培養和鞭策,甚至也還有溫柔小意的情人要玩|弄|愛|撫……分給最小輩的時間,往往是最少的。
不能說他們不愛孩子。
外人看待的時候,他們自己偶然想起的時候,甚至與小輩自己長大、成熟之後,人人心裡都有個念頭在那裡,鮮少明說,甚至從不明說,可又那麼清晰,那麼分明——
等長輩老了,等長輩死了,這龐大的財富,隨之而來的權勢,這積攢了一生的人情、人脈,不都還是得留給你?
這還不夠證明對孩子的愛嗎?
當然能。
邰縉所熟悉的是這樣的圈子,他們理所當然地會繼承家中的一切。至少明麵上他們都是家中唯一的子女,地位顯而易見地牢不可破,並且,將要遺留給他們的是個蒸蒸日上的帝國,他們隻要不發癲就絕不可能敗光家業。
而闕榮所屬的是那些富貴閒人的圈子,年紀太小或者手段太弱,身份太尷尬或者本性就不好爭鬥,總之,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除非前麵的人死光——這個數字通常大於或遠大於5——否則絕對不可能獲得繼承權。
這兩個圈子裡,闕榮這些人,大多和邰縉這些人維持著良好的關係,偶有一些從小認識,結為玩伴,還能成為真心的好友。
邰縉和闕榮既不是從小認識,也沒有結為玩伴,更和真心好友相距甚遠。
他們認識和熟悉純粹是一個巧合,邰縉是個玩咖,卻不喜歡太吵鬨的環境,逛著逛著就撞見同樣到處逛來逛去,尋找位置開設酒吧的闕榮,又陰差陽錯地剛好是闕榮看中地點的主人。
這棟樓邰縉沒有賣給闕榮,而是算成自己入股。這家酒吧,他算是半個老板。
萬事不管,純粹過來玩的那種。
酒吧上麵的房間,也有一層是永久專屬於邰縉的,邰縉時不時會過來,闕榮會叫些身份合適、乾淨清白又有眼色的人暖場陪玩,除了邰縉自己的那間外,其他房間都隨便叫來的人胡鬨玩耍。
祝、鞍、照。
邰縉閉上眼睛,沐浴在水汽中。熱水潑灑在依然殘留著酸脹之意的肩膀,留下了淤青的胸口上,一路滑過紅腫破皮的手腕、絲線狀血痂都不成型的大腿,在他腳下彙聚起來,淹沒了他試圖搏鬥時在木柱上撞得血跡斑斑的腳麵。
渾身上下都是密密麻麻的癢痛。
這才一夜過去,傷痕還遠不到見好的程度,有的地方還在不斷地往外滲出血絲。
邰縉不是沒有受過更重的傷,正因為受過傷,才會知道,傷口在剛被製造出來的那一片刻最疼不錯,疼痛卻並非是最難受的。
傷口,在緩慢痊愈和恢複的那一過程裡最難受。
像是在身體裡埋進一塊始終有排異反應的異體組織,平日裡並不怎麼強烈地打擾,卻在寧靜和獨處時,綿延不絕地生產著陰柔的仿佛刺骨寒風刮過骨縫般的寒涼之意。
那是一種無可忽視的,從皮膚下方、從血|肉深處湧現出來的瘙癢。
邰縉把手放上去,一一查看和撫摸那些淤青與傷痕。皮膚被熱水衝刷得滾燙,而他的手微微發涼,觸摸起來溫度差極其明顯,就仿佛並非是他自己的手在撫摸,而是另一雙手,另一個人……
他觸電般甩開手掌,又急促地將手放到熱水下衝洗,似乎隻要令雙手沾染上溫度,就能洗乾淨那些浮現在他腦海中的模糊的念頭。
許久之後邰縉才從浴室裡走出來,遍體微微發紅。他皺著眉頭走到床邊,極力避免直視床頭和床位的木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