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碧波浩淼的瑤山仙島,生活著成千上萬的狐族子孫。而我,便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個。
我沒有爹,也沒有娘,姥姥是這個世上我唯一的親人。從小到大,同伴們都不喜歡跟我玩,他們更喜歡拿小石頭在身後扔我,指指點點地罵我“小雜種”、“野孩子”。
常常偷偷躲著哭。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總喜歡用各種奇奇怪怪的目光打量我,視我為異類?
隨著年歲的漸長,在姥姥沉重無奈的歎息聲裡,我終於明白,在狐族中,我的確是一個異類,因為我半人半狐,身體裡流著一半人類的血液。
從姥姥的描述中,我想娘親應該是極美麗的。裁雲為衣,掬水為骨,容顏光華燦若桃李。一年四季,從春到冬,在野芳拾翠的汀洲,抑或柳絲飄綿的溪畔,荷袂翩躚處,總是跟隨著無數狐族的好男兒。
姥姥總說娘親太傻,放著逍遙自在的狐不做,卻偏偏要去做那有著生老病死的人。她不顧族中所有長輩的反對,甘願承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地火的煎熬,褪去狐身,與人間一個普通的窮酸秀才在街頭當壚賣酒。離開瑤島的那一天,娘親立下誓言,若此生不能與那個男子白頭到老,那麼情斷之時,亦是她身死之日。她發誓的時候,說得很乾脆,很堅決,她太過於相信那一段感情。
在柴米油鹽的忙碌裡,日子一天天歸於平淡。那個男子,也就是我的生身父親,雖是滿腹經綸,卻過於清高,一直未得朝廷賞識。在懷才不遇的唏噓聲裡,終於有一天,他攀上了高枝,遇上了金鳳凰,他做了宰相大人的乘龍快婿。
那天,宰相府裡張燈結彩,樂聲喧天。一對新人,身穿大紅色的喜服,手執著紅線的兩端,春風滿麵地走過繡著千百朵牡丹吐豔的羊絨地毯。當他們正準備交拜天地的時候,娘親突然出現了。她一身白衣飄飄,在流光溢彩的喜堂裡,顯得特彆地紮眼。那時,娘親已經懷了我。在眾人交頭接耳的議論聲中,她挺著大肚子走到父親跟前,說是故人前來道喜。她遞給他一杯酒,眼睛恨恨地盯著他。娘親說,酒儘,緣儘,人散。父親猶疑不決,最終喝下了那杯酒,娘親仰天大笑著轉身離開。她的身後,父親很快渾身痙攣地倒下,毒發身亡。
丞相府的侍衛很快將娘親團團圍住,而她也沒有想過要逃跑。因為,當日她發的誓言是狐族中最毒最毒的血咒,情斷之時,便是身死之日——人狐相戀本有悖倫常,娘親需要為自己的任性付出最沉重的代價。
都說母女連心。即使是相隔千裡,姥姥依然感覺到了母親的危險。一陣陰風呼嘯而過,天地間霎時一片灰暗,姥姥將娘親帶回了瑤山仙島。
可是,娘親早已心灰意冷,沒有了生的留戀。
悲傷痛入骨髓,娘親動了胎氣。也許是母親的天性使然,她用儘了最後一口力氣生下剛剛七個月大的我。伴著我的第一聲啼哭,娘親也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若玉,人心險惡,人世間那些動聽的情話是最不可靠的東西,千萬彆走你娘的老路!” 姥姥垂目歎道。她的頭發,花白如雪,在風中瑟瑟顫抖,神情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落寞、孤單。
那時的我,似懂非懂地拚命點點頭,卻沒有料到多年以後,我亦重蹈娘親的覆轍。
因為姥姥仙遊後,我忘了她老人家的諄諄告誡,下了凡間。
初到人間,隻覺得並不像姥姥和族中長輩們說得那麼恐怖、可怕。比起瑤山來,這裡很繁華,也很熱鬨,有很多看不儘的新奇玩意與有趣事兒。有時候,我會和村裡的小孩一起放紙鳶,或者隨著男男女女到江頭看龍舟競技,偶爾也會偷偷溜進皇宮去吃各種珍饈佳肴……
一眨眼,也不知過了幾載寒暑。我像田野裡一縷無拘無束的風,在天地間自由自在地徜徉。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了他。
那是一個落花鋪滿地衣紅縐,細雨濕了翠色流光的煙花三月。我一手提著繡鞋,一手拎著裙裾,踮著腳尖,在溪間的石頭上跳來跳去。蒼苔點點,落花浮蕩,一層一層嫣紅濕重的桃花順著溪流,從我的腳下緩緩淌過。不知不覺間,天色已近黃昏。
幾天前,一位樣貌清臒、湛然若神的道長為我算了一卦,他說我紅鸞星動,將遇見我的意中人。我不以為然地嗤笑他一派胡言。因為,我是一隻從來都不相信愛情的狐妖。娘親的遭遇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我,紅塵乃是非之地,而情欲便是可以讓你永墜阿鼻地獄的惡魔。
為了證明那他的胡說八道,我還特意躲進了這少有人來的山林。連鬼影兒都沒有一個,又何來紅鸞星動?
我暗自得意著自己的小聰明。
忽然,桃林深處,響起了一陣幽幽的簫聲,清虛淡遠,空蒙飄渺。低回處如月下流霜,飄逸處似遠山出岫。韻高潔,律脫俗,我想大概天籟之音也莫過於此吧。它似乎有一種無窮的魔力,鬼使神差地,我放輕了腳步尋簫聲而去……..
簫聲似遠似近,穿過一片如雲似霞的桃花林,千百竿青翠蓊鬱的修竹映入眼簾,但見一襲磊落青衫佇立其間。
他背影挺拔,姿態閒雅,橫簫而奏。一輪明月初升,在他的身上投下淡淡光華,讓他周身都籠在一片迷蒙的輕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