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章(4)
中午,劉章回到家裡,病倒了似地臥於榻上,抱影無眠。
昨晚一直沒睡,他已經身心疲憊,卻躺在床上如何也不能入睡。手臂上的灼傷還在作痛,可他幾乎都察覺不到這股火辣辣的疼了。
窗外一片迷蒙煙光。天色晦暗,眼看就要下一場大雨了,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他正身處於一片混沌裡,暈頭轉向。
吳晏的話一字一句地刀刻在他的心裡,沁出鮮血來。五年了……他今天才知道,原來他才是罪魁禍首。原來是他一手將他姐姐逼向了絕路。他寧可相信,今天他聽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他三歲喪母,從那時起,姐姐幾乎就承擔了他一半的人生。也許就是從那時候起,他不知不覺地種下了悲劇的種子吧。這禁忌的愛……
嚴厲冷酷的父親對他而言一直如權威一般存在,高高淩駕於他頭上,記憶裡的父親從來都沒有對他笑過。而長他五歲的姐姐是他唯一溫暖的來源。
他被關在宮殿裡,一燈如豆,恐懼地在寒冷的夜裡戰栗。是姐姐瞞著父親,偷偷跑到殿後,隔著窗欞與他說話,把八孔塤塞進門裡。
他又想起姐姐那隻八孔塤,好像是長了把隻眼睛,正在記憶深處幽幽地洞察著他。
“不!”劉章喊道。
他不忍再回想起那些殘破不堪的片段,可刹那間思緒潮湧般向他來襲。
他看見一片幻夢般的煙光裡,斜陽懶懶,秋千隨風擺蕩著,秋日正好。花圃裡,細細的風微微撩起姐姐的薄紗裙裾。他看見她又坐在樹蔭下麵乘涼,他悄悄走近她,本想嚇她一大跳,卻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
姐姐手頭的針黹活計落在蜷起的膝蓋內,蜷著身體靠在樹乾上,已經歪著頭睡過去了。他湊近著看姐姐的麵龐,第一次覺得姐姐早已經出落得水靈絕美,膚如凝脂,雙目楚楚,人淡如菊,一雙籠煙眉似蹙非蹙,她的身體像已經漲滿的秋水,飽滿而動人。
他忽然覺得沒來源的恐懼。他知道,總有一天,姐姐會像羽翼已豐的飛鳥,離他而去,而他還是整天被父王訓斥,在宮殿裡哭喊,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他忽然覺得自己不由自主,第一次閉上眼睛,湊近她的臉龐,去親吻她的麵頰。這種感覺讓他沉溺,溫暖而柔軟的……忽然他看見姐姐睜開兩隻大眼睛,幽幽地,淒楚地盯著他看……
“不!不!不!”劉章倒退著,在夢中他聲嘶力竭,魂悸魄動,驚起長嗟。他睜開了眼睛,夢境消失了,隻看到周遭仍舊是熟悉的臥房陳設。劉章還在心虛氣喘,喉嚨乾啞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翻下床,衝出房間,對著空氣大口的呼吸,努力驅逐著夢魘的縈繞。
他一腳踩在水裡,這時他才發覺外頭已經下起了瓢潑大雨。雨簾順著屋簷傾斜而下。他六神無主地走到這漫天漫地的大雨裡,片刻間就渾身濕透了。
他跪在雨水裡,他需要這場雨把他洗的乾乾淨淨,洗清他身上的罪孽。
劉素筠和吳晏逃出王宮後,很快就被士兵們找到,抓了回來。他當時氣得把吳晏幽禁起來,吳晏的一條腿就是那時候被他打斷的。姐姐劉素筠從此鬱鬱寡歡,誰都沒有想到一個月後她竟然投水而死。漁民們在河邊撈到了她的鞋子和衣服,屍首卻至今沒有找到。
“哥哥!你在乾什麼!”劉興居打著傘衝進天井裡,努力要拉起他,“你怎麼啦!”
“興居!”劉章抓著劉興居,顫抖道:“我犯了罪……”
“你先進屋!”劉興居為劉章打著傘。劉章的手冰涼冰涼的。
“你可知道未央宮裡的那個刺客……”劉章道,他頑強地跪在原地。劉興居根本拉不起他。
劉興居道:“你在胡言亂語什麼。進屋再說!”
“那刺客是吳晏。”
“什麼……”劉興居也被震懾住了,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劉興居喃喃道:“吳晏,那刺客就是吳晏……他已經逃了五年了……”
劉興居架著劉章進了屋。劉章胳膊上的灼傷浸了雨水,更加疼痛了。劉興居翻箱倒櫃,親自拿來瘡藥給劉章敷上。
劉興居一邊給他包紮,一邊問道:“吳晏怎麼會突然出現,而且還是以刺客的身份。吳晏說了什麼?”
劉章沒有聽劉興居的話,隻是緩緩說道:“興居,我問你。你有沒有恨過我。”
“我為什麼要恨你。”
“對於素筠的死……”
“姐姐已經去世這麼久了……”
“我要你的回答。”劉章按住劉興居正忙亂包紮的手,渴求地看著他。
劉興居歎了一口氣道:“如果當時父王沒有去長安,還在齊國的話,他也會像你這樣拆散姐姐和吳晏的。畢竟齊悼惠王的女兒,怎麼可以和一個奴隸……”
“我要你的回答!”
“哎……”劉興居又歎了一口氣:“哥哥。其實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說,如果我是你,我會成全他們。”
“成全?一個奴隸……”
“是的,一個奴隸。可我們都看的出來啊。姐姐和他從小青梅竹馬……”劉興居哀婉道:“更何況,有什麼比性命更要緊?與其逼得姐姐投水自儘,還不如成全這對戀人,對麼?”
“怎麼可以讓她跟著一個奴隸逃亡……”
“哥哥!”劉興居道:“想想我吧。我是庶出的王子。齊國王宮裡多少人嘲笑我是宮女生的孩子。大哥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可是隻有你待我如一個母親生的一般。難道你就一點都不能理解姐姐對吳晏的感情嗎?說真的。我一直懷疑你那樣不留情麵地對付姐姐和吳晏,是有彆的什麼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