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亦是她的漢文恩師,授她以文,可她一直以為,他甚是厭惡於她。
每當看到她依偎皇帝身側,妖媚惑主之時,他向來毫無波瀾的麵都會不認可地輕蹙眉頭。
在宮中相識數年,他不會像旁人那般喚她“娘娘”,隻稱一句“女施主”,一貫待她冷淡疏離,話語不多,多說一句都是吝惜。
可這樣一個人,為何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傾儘全力救一個禍國妖妃?
朝露恍惚了一刻,忽聞佛殿外傳來窸窸窣窣的細響,極其輕微,像是陣風拂過,又似飛雪拍門。
而今夜的風雪,已停了許久了。那聲音,分明就不是風雪。
該來的總會來。她早就逃不掉了。
朝露仰起頭,舉頭望向佛龕。
兜率諸天的未來佛端坐千瓣蓮,左手結與願印,右手作無畏印,悲憫睥睨著眾生苦苦掙紮。
她直直跪了下去,身上環佩隨之泠泠輕鳴,華麗的縐紗衣袍迤邐在地,沾染殘垣塵泥。
“神佛在上,我以本心發願。”她眼眶微紅,咬了咬唇,輕聲道,“我曾有一位故人,我害他破了無上戒,壞了金剛身……我,有愧於他。”
“我願受煉獄之苦,隻求來世能再見他一麵。”
從來不信神佛之人,竟也會為了一人,跪在佛前,祈願與他有一個來世。
僧人撥動佛珠的拇指一頓,微微顫抖,複又閉上了雙眼。
朝露抬手拭去淌落的清淚,然後緩緩回眸,最後望了僧人一眼。
若不是麵上那道疤痕,舉手投足,真是像極了那位久彆的故人。
她罪孽深重,昔時已負佛子,今日何故要再禍及國師。
朝露斂衣起身,神色是從未有過的端正持重:
“我在宮中滿腹算計,巧言令色,但與法師的師友之情,實乃發自我真心。法師助我良多,朝露永生難忘。”
她嘴角微微一勾,帶著三分嫵媚,三分頑劣,探身倚在僧人肩頭。
“我洛朝露,才不要你救我。”她與他交頸耳語,“法師,你好好活著,忘了我罷。”
本是垂頭閉目的僧人倏然睜眼。
佛殿的門已大開,穿堂風撲入殿內,寒意徹骨。
那抹灼人的嫣紅半晌前還在他懷中肆意,此刻已沒入蒼茫夜色之中。
今生今世,貪嗔癡、愛彆離、求不得,皆係於她一人,教他如何能忘?
他霍然起身,佛珠被巨大的力道扯斷,一顆顆琉光珠子墜於塵地,四散而去。
……
洛朝露朝山門走去,凜冽的風裹挾著雪粒,落滿她石榴色的羅裳。一縷如描似削的身段,紅得仿佛掐得出血來。
一炷香前,她在殿內已聽見了相鬥之聲,她猜到,破廟的殿前門後、屋頂階下,早已布滿了追殺二人的暗衛。
叛逃出宮,乃是株連重罪。
方才那場妖女誘聖僧的戲,是她故意為之,演出來給這些人看。
舍己身,保一人,是她此生最後的算計。
麵對山門下蜂擁而上的甲兵,朝露高聲道:
“國師持戒甚嚴,是本宮以色相誘之,以人命脅之,逼迫他送我出長安。叛逃一事,萬千罪責,皆在我一人。”
形容氣度,恍若仍是那個豔壓群芳,盛氣淩人的姝妃娘娘。
切切嘈嘈的兵戟聲靜了半刻。
烏泱泱的甲兵一眼望不到頭,天子親衛簇擁著一個身著朱紫綾袍的男人。他高大的輪廓陷在陰影裡,神色晦暗,意味不明,唯獨甲臂上的五爪金龍紋繡在黑夜中熠熠生光。
朝露驚覺,李曜貴為帝王,竟親出長安,追她至此。
她不由後退一步,腳後跟踩在血跡斑駁的雪地上。四周橫七豎八躺滿了護送她出宮的侍衛。
密密麻麻的箭鏃從草叢屋脊還有門後探了出來,寒光凜凜之中,朝露不緊不慢地朝皇帝走去:
“請陛下放過他,我隨你回宮。”
話音未落,重重弓箭護衛之中,一支利箭突如其來,如銀電一般撕裂了荒蕪的夜幕,分毫不差地刺中了她的心口。
瞬時血花噴湧,她原地趔趄,驚愕地望著陰影中的皇帝。
他率天子親衛千裡迢迢來此,竟是要親自將叛逃出宮的她一箭賜死,就地正法。縱使往日恩愛雨露,纏綿悱惻,帝王之心,殘酷至斯。
雪地石階寒涼無比,中箭的胸口扯裂一般地疼痛,血腥氣溢滿口鼻。
朝露倒下去的時候,看到那身後的佛殿有道玉白人影也朝她走來。
兩個男人幾乎同時來到她身旁,一道俯下身來。兩人沉重的呼吸聲曆曆可聞。
李曜一把將她攬入懷中,她順勢伸手,抓住他玄底金紋的衣襟。
朝露咽了一口喉底上湧的血,聲音細細柔柔的,刻意一字一字地朝他說完了那句錐心的遺言。
聞言,李曜勃然大怒,吼道,“醫官!醫官……”
皇帝平定天下如探囊取物,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竟也會失態至此嗎?
隻可惜,她再沒有氣力抬起頭,看不到他的麵容,此時該是震怒,還是憤恨,或是痛惜?
死前能如此刺痛他,朝露頓覺心中暢快無比。
她最後微微偏過頭,她又看到聖僧那片玉白僧袍與她妖冶的紅裙覆於一處,一同沾了地上汙黑的雪泥。
她忍不住抬手,想要將他乾淨的僧袍拾起,可不要為她再弄臟了。
伸出的手指去被他倏然握在掌心。
她不知道,往日連看都不看她一眼的聖僧,此時為何會將她的手握得如此之緊,甚至連手腕都在發抖呢?
朝露扯了扯嘴角,口中卻猛然溢出甜腥的血。幾滴猩紅滲入皚皚白雪中,蜿蜒而去。
閉眼前,她失焦的目光最後落在那間佛殿。
那裡,她方才點起的微茫燭火仍在燃燒,無限光明。
昏黃的光暈像極了那一夜,華燈千盞之下,少年佛子朝她伸出手來。
若有來世,她定要……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