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洛襄述夢,本是大駭的緣起一拍大腿,連連擺手道:
“夢中之事,怎能作數?不算犯戒,絕不算的……”
洛襄雙手合十,道:
“雖是夢,但若非起心動念,何來有夢?佛門中人,起心動念,皆是罪孽。”
緣起雖小,學習戒律已有數年,一板一眼道:
“可師尊說過,戒律皆在於羅漢身心,如無邪淫之心,不以邪淫為樂,便不算犯戒。”
“師兄在夢、夢中,可、可得……得了,淫樂?”幾個難以啟齒的字眼,小沙彌說得支支吾吾,耳根通紅。
洛襄搖了搖頭道:
“隻生懼恐,未覺有樂。”
緣起舒一口氣,拍手道:
“不受樂者,無犯。師兄隻是遭了夢魘,如何算得了犯戒?再說,是那烏茲王心思歹毒,昨夜在師兄食水中下了藥,如此強力所迫,必不算犯戒的!”
洛襄神色漠然,垂眸道:
“待王庭事了,我回去稟明師門,向師尊請罪,自當由戒律院決斷。”
緣起見他一臉沉肅,心歎師兄一向持戒嚴苛,往日裡戒律院的長老都對他讚賞有加,真乃師門典範。
不過是一場夢,又何足掛齒呢?但聽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方才一直沒敢發問,師兄的夢中之人,到底是誰呢?
雖未有問,但他腦海中忽然蹦出一個身影。那人隻要一現身,明光照人,定是不輸以華美著稱的觀音金蓮二十八部眾。
緣起正出神,卻忽聞洛襄張口念了一句:
“一切邪淫戒,以破梵行者所守之戒,罪過最甚重,將永為佛法所棄,必墮無間煉獄。”
緣起抬眼一看,隻見洛襄濃眉微鎖,麵露憂色,竟比方才言及自身犯戒更為哀慟。
他的師兄素來性情寡淡,寵辱不驚,他從未見過師如此。
是了,汙人梵行的女子,視若閻羅之屬,將經受輪回之苦,永生永世不得彼岸。
師門中,多年前曾有一師兄為妙齡女子所誘,那女子為佛門信徒所唾棄,後竟為人肢解而死,死相極為慘烈。
緣起想起這樁陳年舊事,不由口中多念幾句“阿彌陀佛”平複心緒。他望著洛襄獨立的背影,不禁猜測:
他難道是在擔憂夢裡那個損人梵行的女子會下地獄嗎?
洛襄沉吟良久。
夢裡,他猶如隔岸觀火,見到自己與那女子行雲雨之事,醒來隻覺心悸萬分,冷汗涔涔。那女子人麵桃花,嬌柔婉轉,卻一身戾氣,滿心惡念。
他搖了搖頭,試圖將幻象從腦中摒除。
心底卻有一個聲音告訴他。
這不是夢,也不是幻覺。
他應該找到她,渡化她。
……
洛朝露一路回到寢宮中,呆立許久,心中激蕩不已。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氣什麼。
她受折辱,佛子答應護她周全。
她要出宮,佛子排除萬難,為她布下萬全之策。
一切分明都在按照她的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她為何這般心境浮躁?
朝露盯著銅鏡中默然無神的女子,雙臂猛地一甩開,一把將妝奩上金簪珠釵,胭脂水粉,連帶著銅鏡全部推至地麵。
碎的碎,斷的斷,琳琅遍布一地。
“啷啷”響聲動靜不小,侍女毗月匆匆趕來,看到她在殿內,道:
“公主方才命殿下今夜留在自己宮中,不得出入。”
朝露轉過身,疑惑地問道:
“不是解了我的禁閉嗎?阿母今夜讓我不必去佛殿了?”
“上頭吩咐。奴婢不敢不傳。”
朝露皺了皺眉,默默從地上撿起一根斷簪,輕撫其上粗礪的裂痕,若有所思。
她心覺有幾分怪異,接著問道:
“王上那邊,可有新事?”
“今日王上盛怒,因著城外大批佛眾欲迎佛子歸,和守城將士起了衝突。兩相爭執不休,眾僧請於十日後王宴之時入宮探視。王上本不肯同意,在公主再三勸誡下才答應。”
十日後,就是洛襄為她安排的出宮之日。原是以僧眾造勢,為她求來的這一逃遁之法。
“這會兒,王上還在宮裡大發雷霆,還說要拿刀砍了佛子……”
朝露心下冷笑,但凡洛須靡有這點殺人滅口的膽色,也不必今時今日才得了這烏茲王位。
要殺洛襄,不僅要一擊就成,還要不留痕跡,不能被人查到一絲一毫的錯處,否則後患無窮,或許整個烏茲國都會因此覆滅。
想到此處,她心間一跳,一個莫名的念頭倏然一動。她問道:
“可有在我宮中見著鄒雲?”
“今日未曾見過,聽說是有要事。”
朝露心中莫名惴惴難安,在庭中來回踱著步子,繞階而行。
狂風陣陣刮過,簷上廊下細繩吊著的八角宮燈搖擺不定,裡頭的螢火微弱如星點,又忽地就暗了,湧出一縷青煙嫋嫋而散。
她仰頭望了望天。
穹頂之下,夜空晴亮,層層疏雲,似被狂風揉碎,像是池魚細鱗,又如棉絮散碎。
極目遠眺,千裡之外的群嵐披著滿幕夜色,時有一道閃電銀光乍現,隆隆雷聲隨之而來。
春雷本是稀鬆尋常之事,今日卻越發讓她心驚肉跳。
“殿下這是要去哪兒,今日宮中可有禁令呢……”
朝露不顧勸阻,朝外奔去。
一路穿過王庭,她頓感今夜頗有幾分不尋常。即便是往日戒備最是森嚴的王殿守衛都稀稀疏疏,似是被抽調了兵力。
一排排宮燈朝後退去,燈光在漆黑的眼中失了色一般黯淡。
可仍有焰火在眼前肆意躍動。朝露緩緩抬頭一望。
一大片濃黑的煙氣伴著衝天而上的火光映入她皎白的麵龐。
那個方向是,佛殿。
佛子……
***
黑壓壓的甲兵如潮水一般在整座佛殿外圍漫散開來,水泄不通,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每一個人麵上,都映著中殿燃起的熊熊火光,卻人人紋絲不動,死守在外。
鄒雲一身戰袍,手執長戟,巡視一圈嚴陣以待的守衛。
耳邊時不時傳來內裡僧侶四下逃竄的哀嚎悲鳴,他麵容沉毅,八風不動,立在牆下,靜靜望著遠處天光,計算著時辰。
“侍衛長!有人擅闖佛殿,攔不住!”屬下慌慌張張來報。
“何人如此大膽?”鄒雲皺眉。
“是,是王女殿下!”屬下叩首,還未起身,卻見鄒雲已大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