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去國離鄉太久,洛朝露淡忘了故國的許多事。
烏茲王宴,乃是彰顯國威的大宴。烏茲王接見西域各國使臣,為他們更換新王頒下的官牒,以示繼續維持邦交。
西域廣闊,綿延萬裡。草原荒地,綠洲沙漠之間,大國小國遍布其中,沒有一百也有數十。
朝露知道,後來李曜以烏茲為據點屯田屯兵,征伐西域如探囊取物,這些國家大半皆臣服於大梁,成為大梁藩臣。
要說李曜何以對西域如此熟悉,隻因他還是個落魄皇子之時,逢宮變為人追殺,混入大梁使臣之中,逃至烏茲。
她和他的淵源,便始於此。
前世有一日,她救起了一個奄奄一息卻麵容英俊的漢人使臣,她為他療傷,命人悉心照料。
無他,隻因此人樣貌有幾分像那個她得不到的男人。
可此人傷好之後卻不告而彆,毫無影蹤。
彼時的她,並不知道這個渾身是傷的男人,是逃亡西域的大梁四皇子李曜。更不知二人再見之時,他成了改變她一生命運的帝王。
可惜,這一命之恩,不過換來幾年盛寵。要犧牲她保住皇位的時候,李曜絲毫沒有手軟,仍是令親衛一箭刺死了她。
於是為了報複,她死前在他懷中,一如從前那般千嬌百媚,故意說出那句遺言:
“陛下以為,臣妾愛你至深?錯了。我戀慕陛下,不過因為陛下這張臉,像極了臣妾從前最愛的男人罷了。”
字字戳心。李曜向來疑心深重,此一句足夠讓他餘生臨幸其餘女人之時,即便軟玉溫香在懷,都會時時疑神疑鬼,不得安寧。
即便是九五之尊,她也必要讓他顏麵掃地。
閉眼之時,聽到他一向沉穩的聲音,聲嘶力地喊她的名,朝露心下不知有幾多暢快。
豈料重活一生,今日又在烏茲王庭聽到李曜的聲音。
他的聲音,她再熟悉不過了。
那一瞬,她以為是幻覺,卻切切實實驚出一身冷汗。可那人掉頭就走,一個正臉都未露給她。
她不敢確認,長廊中與她碰麵的那個使臣,究竟是不是李曜?
可她明明記得,前世要在洛須靡即位的一年後,重傷逃亡的李曜才會跟著大梁使團中,出現在烏茲王庭。
這一世,為何提早那麼多?
冥冥之中,前世的既定之事似是已在悄然變幻。她隻摸到冰山一角,一股徹骨的涼意就已從她從腳底湧上頭頂。
許是她太過害怕,認錯人了罷。
這一世,她再也不想被獻給李曜,在那座墳墓般的大梁皇宮耗儘一生了。
佛殿中,燭火懨懨,經幡輕拂。
她又夢見了前世一箭穿心的慘烈結局,一下子驚醒而起,滿頭濕汗,手腳冰涼。
“女施主,可有噩夢?”
朝露揉了揉惺忪的眼,看到洛襄坐在她身旁,正閉目誦經。
她正是從他柔和且剛定的經聲中醒過來,沒有陷在那噩夢中。
這才想起自己跟在洛襄身後回到佛殿,說是要與他一道譯經,實則時時坐立不安,最後竟在蒲團上睡了過去。
身上蓋著一襲厚重的僧袍,定是他給她披上的。
在他身邊,她莫名地感到一絲心安。
朝露起身,垂著頭低低道:
“襄哥哥,我夢見有人要殺我。”
“女施主,可是起了殺心?”
她一驚,抬眼看到洛襄仍閉著雙目,正手持佛珠,一顆一顆在指腹撚過。
他雖並未在看她,卻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有何不可?”她有幾分心虛,小聲回道。
洛襄睜開眼,沉沉的目色落在她眼中,淡聲說道:
“殺戮無能止戰。今生你殺他,來世他再來殺你……宿世業緣,如此輪回,因果相報,永墮無間。”
朝露是死過一次的人,凡事皆已看淡,不以為意地說道:
“你們佛家重因果,想讓人苦修今生,以求來世得果。可是哥哥,我隻想求這一世的快活,不想管來世業火滔天。”
上一世太苦了,能重來一次,哪怕造再多的業障,她都隻想過得隨心所欲一些。
想到此處,她靈機一動,湊到洛襄身邊,扯了扯他散開的袈裟邊角。
“哥哥,我沒什麼佛性,不如,你收我為徒,我與師父一道修行,你來教教我?”
她想著,若是有佛子護著她,她不必再任人宰割。
聞此言,洛襄薄唇輕抿。
小姑娘身子柔軟,直往他身上靠,小手疊在他肩頭,支頤著她精巧的小巴。一雙含笑的眸子,正攝魂似地望著他,在等他回應。
他眉頭一皺,輕斥一聲:
“真是胡鬨。”
語罷,就起身將她晾在一邊。
又是胡鬨。朝露撲了個空,心中頓生有幾分哀怨。她心想,前世,他明明還邀她一道修行呢。
彼時,她有所耳聞,佛家有些隱秘的宗門,確有男女一世雙修,共登極樂佛國的法門。
她便當場笑他因這一夜露水,生了欲念,有了劣根,心思不純,諷他道:
“和尚,破戒破上癮了?是想夜夜與我同修嗎?”
他似是默不作聲,又似輕聲歎息,最後低低念了一句:
“將仲子兮,無逾我牆,無折我樹桑……
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現在想來,或許他真的隻是想救她而已。
試問一個誘使佛子破戒的妖女,既無父母庇護,亦無兄友相助,會落得怎樣的下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