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拉·歇爾)
我提前抽身去了和道約好了的地方。
道早已抹乾了淚。煙也掐掉了。他雙手都插在褲兜裡,走得很慢。
“車,我已經讓羅絲送到修配廠了。”
道隻點了點頭。望著我的眼睛,沒說話。我知道他雖然望著我,但他根本沒在看我。
“回家麽?”我也板了張臭臉,說話的聲都有些氣衝衝。到底為什麼生氣其實自己都不大清楚。固執地盯著道的眼睛。
“不。去醫院。那家。”他已經伸手打開了副駕駛的門,坐了進去。我站在原地,覺得雙腳下的鞋子已經生了根般長在地麵,使我連步子都邁不開。“家”這個詞我說得有多麼順口。那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地方,但是對於道來說,或許隻是一個可以空蕩蕩的每天隻留我一個人的驛站。自從鬱爾林街275號那件事發生以後,道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以至於我每天都發瘋了似的整天呆在COLD的辦公室裡。無聊至極。嫉妒?嫉妒現在正躺在醫院病床上的那個人,還是那個新麗黨的李微展?或是我自己高看了自己,把道看成自己的哥哥。我這個被他救過一命的毫無血緣關係的人怎麼能跟那兩個——一個是他親人一個是他愛人的人相比。自不量力。
我苦笑給自己看。連風都不曾體恤。我閃身進了BMW的駕駛室,索性不肯想那讓我頭疼的事。這種帶著懦弱意味的性格曾被道準確的概括為:濃縮在一個男人身體裡的婆婆媽媽的小女生情懷。即使和像道這樣性格強悍的人呆在一起那麼久,骨髓裡還是多少有著些那樣的性格殘餘。
道把車窗放得很低。他鬆鬆垮垮地臥在真皮的椅背上,右肘擱在門扶手上,目光則慵懶地盯著窗外。巴勒莫的夜空,在城市璀璨迷離的霓虹下泛出一種上品葡萄酒的顏色,極具誘惑。寬闊的公路兩旁,排列整齊的電線杆,拉扯兩條限延不斷的黑線,在車窗的視野中均勻閃現,快速出現又快速後退,單調的景物,道一動也不動,眼神凝固著。
我想問他覺得值不值。為了,那個混蛋李微展。他那輛紅色的King可是我的最愛…他居然為了新麗的那個家夥,把它給“拆”了。但我也沒說話,衝衝地生著悶氣,不知道是為了那輛紅色哈雷亦或是我自己。狠狠地踩了腳油門,我在猜黑色的BMW此時一定像一匹冷酷魅惑的頭狼,在寬闊的四排的公路上奔跑,酷得一塌糊塗。
“我還想多活幾年。開這麼快。”道在漫不經心地打斷我的神遊後又轉回頭去望窗外,金色的發絲在風中狂亂的浮動著。道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頜微仰,陷入了沉思,臉上瞬間失去了一切表情。平靜地像沒有任何情感的木偶。
線在那個叫李微展的人的手裡。
像三年前第一次見到道•格爾時,他的表情一樣。隻是最開始並不知道操縱線握在誰的手裡。
*******************************三年前*************************************
三年前的那個夏天——在遇到道•格爾•勃昂耶克前最黑暗的日子。
和彆的同齡人不同,我是個孤兒。
孤兒院的人都說,生下自己的那個女人未婚先孕,男人就在她要生產時一個人偷偷跑了。然後她生了我,把我丟到孤兒院,也走了。
在進孤兒院的時候,我成為了那裡最小的孩子。背著不單單是憐憫的眼光,還有唾棄的和鄙夷的。“小賤種”之類的幾乎成了彆稱。從小被欺負到大,懦弱的性格深入骨髓。其實現在回憶,那些受辱的事都模糊不清了,可是那種在黑暗裡的恐懼卻深深烙在身體裡的每一個角落。不敢反抗,隻記得安靜承受一切,受的傷才會少一點。
直到18歲。我擺脫了時常從我碗裡搶吃的的叉匙。擺脫了可能隨時降臨的雨點般泄恨的拳頭。擺脫了那些嘲笑那些偏見。總之,我終於徹底擺脫了孤兒院。
我曾半夜躲在孤兒院一樓天主教禮堂的黑色三角鋼琴下哭泣,並無數次幻想著當我18歲以後走出孤兒院後一切都會變好。對於走出孤兒院以後幻想過得所有美好生活,成了,支撐我在地獄般煎熬的18年的唯一力量。
可是當我邁出孤兒院森黑色的鐵欄門時,我突然發現我錯了。當我就站在燦爛的陽光下,伸出手卻仍舊抓不到我所期待了18年的光明時,我才開始明白:孤兒院的一切隻是殘酷而黑暗的現實的一個小小伏筆罷了。我一直都隻能站在孤兒院這個巨大的陰影裡走不出來。
用18年來孤兒院分發給孩子們的微不足道的零花錢變成的積蓄,在距鬱爾林街三個街口的居民區租了一間地下室,以前是房東堆放舊家具的地方,現在那些破爛兒成了我的新家具。在那件沒有通向地麵的窗戶的地下室裡懸浮著一種帶著潮氣的陰沉。
租了房子的第二天,就開始找工作。因為上的是教會資助的學校,我的文憑就像白紙一樣無用,不,比白紙還無用,起碼潔淨的紙上不會標著孤兒院的星形標。抓狂的一天,雙腿仿佛早已不屬於自己,一手扶著地下室的門,另一隻手去口袋裡摸鑰匙。奇怪的感覺,鈍重的門動了一下,熱血瞬間直衝大腦,手上,加大力氣狠狠一推。
果然。門是開著的。
沒有勇氣打開燈了。
閉上眼睛,手指顫抖著摁開隻有20W的電燈的開關。
我曾一秒渴望我那暗得可以的電燈蒙蔽我的雙眼,讓我看不見地下室裡那一片不像樣的狼藉景象。可是,太淩亂了,明顯的被人翻過的痕跡即使在如此微暗的燈光下依然清晰可見。
我發瘋似的掀掉了整床的被單。不見了。牛皮紙信封,保存著我唯一財產的牛皮紙信封,不見了,不在那了。前一天精心藏匿的錢,今日一分都沒有留下。
我慢慢俯下身,躺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帶著潮氣的地板有一股淡淡的鬆脂味道,我將疲累的身體緊緊靠著它,突然毫無了心情,連急切與憤怒的心情都沒了。已經習慣了,走黴運這種事。
我覺得我真是笨得可以了。床單下的錢被彆的孩子偷走過無數次後,居然還沒有發覺那個位置是最不安全的藏匿地點。倒黴得也可以了。居然,搬出來住的第二天房子就被竊了。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著了。早晨起來時身體幾乎都僵硬了。腰疼得像折斷了般劇烈疼痛。我從地板上爬起來,排掉身上的灰塵。20W的電燈點了一晚,我也不知道。地下室的門也沒有鎖,我把鑰匙丟在房東送我的那盆雛菊的花盆裡,鑰匙對我這種人沒有用,不會有人多樂意進來,如果想進來的人鑰匙這種東西不是限製。
我在公寓外的小吃攤用兜裡僅剩的一個硬幣買了一隻麵包圈,黑麥的,而且吃起來硬邦邦的。我不敢想接下來的幾天要如何度過,甚至即使不餓死,下個月的房租錢也沒了著落,等到了冬季,地中海連綿的陰雨會讓我吃不消。
我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閒逛,漸漸接近鬱爾林街,白天的鬱爾林不如夜晚璀璨華麗,人們穿著正裝,板著臉,完全看不出他們夜晚那副醉生夢死放浪形骸的樣子。鬱爾林街是巴勒莫黑手黨勢力集中的商業中心之一,表麵上看起來隻是普通的豪華商業區,事實上每個高聳的貿易大樓裡都進行著各式各樣的黑白交易。
不過,這也是,後來才漸漸知道的,在孤兒院封閉了許久,外邊世界的一切都是嶄新而陌生的。
快到了中午,我停步在一家購物中心外樓壁上的巨大液晶顯示屏前。仰著頭看顯示屏上不斷播放著一些高級化妝品和名牌禮服的宣傳片:衣著光鮮的人,在柔和的音樂下,優雅地跳著華爾茲,他們的下頜驕傲地揚起著。那樣的表情姿態是我從未有權擁有過的。
有點愣神了。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叫著自己的名字:“Cilar Cirrer(希拉•歇爾)?”
我急忙回頭去看。身後那個人穿著一件帶著銀色縱線條紋的黑色西服,一頭赭色的卷發。一笑,那雙和我一樣是藍色的眼睛卻帶著一種我所沒有的魅惑的氣息。他微揚下頜,有一種莫名的高傲。對了,正像從那個巨大顯示屏中走出來的人一般。
“您叫我的麽?”我有些不敢相信這個看起來高高在上的會認識我,會認識倒黴到西伯利亞的希拉•歇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