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憾生 看斜陽落虞淵,此生還有憾否?……(1 / 2)

劍閣聞鈴 時鏡 4853 字 8個月前

子夜高天,滿月孤懸。

漆黑的峭壁上,滿布著刀劍利痕;幽深的峽穀裡,流過渾濁的血水;九千尺玉皇頂上,舊日漂浮於雲霧間的仙宮清觀,都倒落在地,隻剩斷壁殘垣……

遍野橫陳,門眾屍首。

周滿渾身染血,立在登封台上,舉目四望,心中慘怛,沒忍住笑出聲來:“四百年前,女帝武皇於此台之上,投下十二道金簡,封禪證道,振長策,亡諸侯,禦宇內;到我周滿,卻被人焚宮毀觀,殺儘師友,淪落至此番末路窮途……”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盛極而衰,天命使然,帝主何必自苦?隻要你交出倦天弓,我等無意為難。”

人未到,聲先至。

周滿回首望去,便見一人白衣勝雪,分明刀叢汙血裡走過,卻好似分開瓊枝、踏月而來,唇畔掛笑,神容深靜。

他身後,則是黑影幢幢,密密麻麻不知跟了多少人。

白日裡掛滿笑容來參加她封禪大典的賓客,此刻都形容冷漠,藏身於搖晃的樹影中,所佩刀兵無不染血,一眼掃過全如鬼魅。

周滿冷笑:“我當是誰,原來是張儀先生。身掛六州劍印,萬人所仰,為天下師,竟也來攪這趟渾水嗎?”

山風凜冽,她一身玄黑織金長袍,猶戴著幾個時辰前封禪大典時的化仙冠,墨發如綢,冰肌玉骨。

若忽略那渾身的鮮血,依舊稱得上神姿高徹。

隻是手無兵刃,身上更不見半件法器,連素日護身的玉符都不知所蹤,多少有些失了昔日號令群修、天下歸附的威風。

張儀站定,靜觀她良久,卻是看向她身側寬大的袖袍。

金線雲紋隨袖口垂落,正好將她兩手籠住。

除了涓滴鮮血流墜,什麼也瞧不見。

麵對周滿質問,他無驚也無怒,隻道:“倦天弓乃是上古大羿射日之弓,威能莫測,有毀世之力。你身世淒苦,經曆坎坷,如今雖自立門戶,封禪證道,自陳願將舊日恩怨一筆勾銷,可剔骨之仇、殺身之恨,真能善罷甘休嗎?焉知,你不是虛與委蛇,隻待他日羽翼更豐,再向天下高舉屠刀呢?”

周滿仿佛聽見了天大的笑話。

然而張儀隻是續道:“神弓有靈,自行擇主,帝主不必擔心我等將此弓據為己有,不過想暫借幾日,代為保管罷了。”

“借?好一個‘借’字啊!”輕飄飄一個字,竟忽然激出她深埋的戾氣,隻高高站在登封台上,俯瞰下方玉皇頂上的群修,“誰要借?是你張儀要借,還是他們這群倀鬼要借?又或者,是你們背後那位高高在上的‘公子’要借!”

後方群修中立刻有人厲聲嗬斥:“公子乃神都聖主,口含天憲而生,豈容你汙言冒犯!”

也有人嘿嘿冷笑:“公子有慈悲仁心,才令張儀先生親自前來,不然光是我等,又怎會饒你這一條賤命?”

更有人不耐煩:“速交倦天弓,否則受死!”

隻是此人話音方落,便有一股滔天法力湧來,竟被人隔空一掌扇倒在地,筋骨儘斷,口不能言,七孔都流出血來,眼見是不能活了。

群修頓時驚怒交加,紛紛怒視周滿。

然而周滿立在原地,仿佛動也沒動一下,隻見得那寬袍大袖迎風鼓蕩,更令人心生悚然。

這時,她的聲音反而平靜下來,隻道:“便是他王殺親自前來,見了我,也未必敢口出如此狂言。爾等不過宵小蟻附之輩,怎敢在我麵前放肆?”

張儀神情未動,仿佛同行者身死並不值得他回頭多看一眼。

隻是他修為已臻至天人化境,方才竟也不曾看清她是如何出手,多少生出幾分忌憚,隻道:“提及公子,帝主果然仍懷舊恨。”

周滿不答,側身望月,但見滿月清輝灑遍玉皇頂上刀兵殘垣,卻照不亮人心幽暗。

她想,誰能不恨呢?

生於八月十五,人間月滿,可她的一生何曾圓滿?

幼時,她與母親周氏生活在蜀州。蜀州又名“劍川”,四麵環山,聚集了無數修真宗門,多以劍為法器。

周滿十六歲測得天生劍骨,乃是學劍的稀世奇才。

人言有劍骨者,他日必能為天下劍主。

那一日,周滿欣喜若狂,回到家中,將消息告知。

豈料母親周氏恍惚地望了她許久,一語未發,當日燒菜忘了放鹽。到得夜裡,竟將熟睡的她叫起,拖至院中,找來生鏽的柴刀,狠心將她右手小指剁掉。

周滿掙紮不脫,痛得叫喊。

周氏卻用那瘦削的長指,狠狠抓住她的肩膀,厲聲道:“阿滿,你對娘發誓,此生此世,決不學劍!”

周滿捂住斷指,哭著發了誓。

此後,周氏便生了病,熬得幾夜後,終於在一個細雨的清晨,撒手人寰。

那幫修士,是周氏下葬的次日來到村莊的。

周滿推開柴扉,便看見他們。

有老有少,穿著舉止皆與蜀地不同,雖無一佩戴刀劍,且故作和善,卻仍給人一股蕭殺沉冷之意。

彼時年少的周滿,還不知這些人的到來,便是自己一生命運的拐點……

他們來自中州神都。

他們效命於三大世家之首的王氏。

他們——

為她身上這副天生的劍骨而來!

她請他們進門飲一盞薄茶,那為首的老者卻向她躬身一拜,但言道:“神都王氏鬥膽,請借姑娘劍骨。”

是的,借。

何等冠冕堂皇?

原來神都王氏,有位血脈尊貴的驕子,名作“王殺”,同她年齡相仿,口含天憲而生,身負聖賢之命,將救神州於危難、挽狂瀾於既倒,隻是獨缺一副天生的劍骨。

而她正好有。

十六歲的周滿,不曾拜入任何門派,也未學過半點術法,又值母親故去,方寸本亂,對方一麵承諾,若她肯借劍骨,王氏上下必感懷恩德,絕不慢待,一麵卻向她展示自己呼風喚雨之能、鞭山趕海之力,又豈有她推拒的餘地?

在為周氏服孝七日後,青鳥銜鸞車從雲外而來,飛過千重蜀山,將她接去中州神都。

那裡有世間最豔麗的牡丹,天下最風流的名士。

周滿也曾為那滿目繁華而驚歎,可等她踏入洗劍池,被十三柄拆骨尖刀強剔劍骨、體味過那摧心剖肺之痛時,方知神都這片樂土之下,所埋儘是凡人血淚!